生活中心/綜合報導
「醫生啊,我兒子一直說他想要變女生啦!你看他這樣,變女生能看嗎?」繼母進了診間,憂心忡忡地跟我說。「誰是你兒子啊!」塔娘第一句話就嗆回去。這就是塔娘來診最大的困擾,身分證登記著「1」開頭的「他」,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是臭男生,但從來就沒有人認可過「她」。
▲同志在學校中面臨的艱難,讓上學猶如赴刑場。(圖/pixabay)
國小有一次體育課,她真的偷偷走到女生的隊伍中,可是醒目的身軀馬上就被發現,引來女生一致追殺:「你幹嘛啊,臭男生走開啦!」緊接著男生一致訕笑:「過去啦!娘娘腔,去排女生那邊啦!」
因為同學間的嘲弄聲實在太大,體育老師也發現了。一問之下,體育老師馬上做出決定:「看來我們有同學不知道自己是男生還是女生,那我們就讓他排在最前面,讓大家幫忙檢查看看他是男生還是女生。」
於是她被推擠到隊伍最前面,更突出、更滑稽,窘態畢露,全班公審,不男不女身分定讞,加上人高馬大,於是不知從哪裡竄出個聲音大叫:「罐頭塔!」於是「罐頭塔!」、「罐頭塔!」這樣傳頌下去。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變成同學口中的「塔娘」。
這一幕,彷彿成為她人生的縮影,一舉一動,都是別人眼中醒目的治喪之物,廉價又刺目。
國中的時候,她發覺自己不但毛髮變粗、聲音變破、皮膚變油,還膨脹了她萬萬不能接受的陽具!每天早上的勃起總讓她憤怒不已。「這種不該是我的東西,為什麼不會自己斷掉?!」
但國中時最險峻的不是那些難以阻止的性徵成長,而是周邊跟著雄性賀爾蒙勃發的男同學。校園是適應者的花園,是不適應者的刑場,她就是堂而皇之的標靶。那些亟欲證明自己男子氣概的同儕,總不吝於在她身上尋找對比,拖到陽台、拖進廁所、拖去學校後山,重擊大塊頭娘娘腔到體無完膚,以茲證明。
她知道,如果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她需要到醫院動手術。但她也知道,動手術所費不貲,以她的薪水根本負擔不了。所以,她只好帶著繼母來醫院,希望繼母能答應幫她出這筆錢。
「我就是羨慕又嫉妒原生女有子宮,可以生小孩!我下面長那個是什麼東西!
「我穿男裝的時候就會想把衣服扯掉!要是有人叫我先生我會瞪他!只要有人叫我小姐我就很開心,但是我轉頭過去他們就會嚇到。
「我看到路邊的人就氣,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正常的樣子,他們的人生看起來都很上軌道啊!女生就是女生的樣子,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那個樣子!
「我看到下面多出來的那根水管就想吐,我當男生就像是戴面具,很假!
「啊,你不懂啦!你要是在學校每天被人欺負、被人霸凌、被叫人妖、被揍,你每天只會想要逃走,念書念個屁!」
塔娘看到我沉默,忽然也慢了下來,緩緩跟我說:「醫生,其實我也知道,現在就算我繼母幫我出錢,把我下面剪掉,我也不會過得比較好。」
我點了點頭,這是我原本還不敢向她開口的議題。
「多那一根、少那一根,我都還是魯蛇,我還是長這樣,我還是這麼大隻,我還是沒氣質,我還是只能做現在的工作。
「我現在,還是只能乖乖工作,到公共場所也只能上殘障廁所,只要手腕上沒有新傷口,對我來說就很不錯了。」
明明是心裡的痛,卻用身體的痛來抒解。明明雙手都是自己的,我們卻總是用慣用的那隻手,來傷害弱勢的那隻手。就好像,我們也常常想也沒想的,就用社會上慣用的想法和價值觀,來傷害這個不主流的自己。
塔娘看著自己的手腕,那些扭動纏結的疤,蜂擁地聚集在右手上。
我們的門診,難得沉默這麼久。
作者:徐志雲
我是一個精神專科醫師,
特別的是,我專門傾聽那些彩虹病人的苦惱。
對他們來說,彩虹是一個繽紛的祝福,卻也是深受痛苦的詛咒…
本文摘錄自《讓傷痕說話:一位精神科醫師遇見的那些彩虹人生》,遠流出版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