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齡多幸福？ 與裕子奶奶的午後時光

文／陳怡秀

「事到如今怎麼可能去麻煩孩子們呢？」裕子奶奶說得坦然。

那天下午臨時放了小假，一時之間該做甚麼，還真的有些手足無措。面對眼前一望無際的田野，思考著最近商店和書店路程要30分鐘，怎麼辦呢？總之拿出相機，想說先把周遭的景致紀錄一下吧，這時，隔壁突然傳出聲音，「陳桑，要喝咖啡嗎？」

出聲的是裕子奶奶，某種程度算是我的「室友」，她住在對面那棟房子，和我的長屋中間有兩條通道連接著，嚴格說起來也算是我的房東，因為這間以前作為料理屋的長屋，老闆娘就是裕子奶奶。

我走進她的房間，在她的許可下，鑽進舒適的暖桌底。她拿出自滿的咖啡和從東京旅遊時帶回來的和菓子招待我，然後瞥了一眼我放在腳邊的單眼相機。意識到她的眼神，我解釋自己的興趣是拍照，裕子奶奶笑著說，啊，我前幾天才去拍了遺像呢，還有三種版本可供選擇，語畢，氣氛瞬間凝結──只對我而言，我始終不習慣日本人對於生死的淡泊。

「所謂的高齡，一點都不是值得自滿的事。」上個禮拜去拜訪了國小一年級時的老師，裕子奶奶說，老師已經90多歲了呢，她也趁勢看了一下老人之家。常常有人問裕子奶奶說，待在這麼寬闊的家裡不辛苦嗎？已經習慣了嘛，這個房間是專門放甚麼的，那個房間是用來做甚麼的，長年下來都是這麼生活的。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想一直待在家裡，但如果有一天發生意外，比如說腳不能動了，還賴在家裡應該會帶給人家困擾吧，「事到如今怎麼可能去麻煩孩子們呢？」她並不打算依賴子女，即使老人之家一個月得花費18萬，只有一個小房間、一張床，但她開始考慮。

現在借住的地方，是裕子奶奶家過去開的料理屋，每扇門敞開，就會化身成綿延的傳統和式塌塌米，彷彿可以進行無止盡的筵席，事實上在多年前也是如此，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忙到深夜，料理屋曾經擁有著車門庭若市的榮光，但「我一點都不懷念」，裕子奶奶撫摸著愛貓如是說，現在的她窩在暖桌裡，看著先前NHK晨間劇裡「花子與安妮」中的主人翁，花子所翻的小說，午間啜一口咖啡，就是她的幸福時光，那些為了生活而有效率地利用時間，為了母親病情而「ㄍㄧㄥ」住自己的人生已經過去了。

岐阜縣的中津川市，是裕子奶奶的出身地，她曾經在東京生活了27年之久，但因為年邁的母親逐漸出現老人痴呆症的徵兆，毅然決然回到老家，在母親的餘身相伴在側。母親是獨生女，她也是，可以照料的親戚只剩下她一個 ，在丈夫跟母親之間，她終究選擇了母親，回到老家，丈夫則持續住在東京，結果丈夫找了一個情人，直到老死。

裕子奶奶的丈夫在她現在這個年紀，77歲時過世，是沒有人在身邊時突然走的，「很可憐對吧？」但丈夫的情人現在還居住在他們以前曾經居住過的家，裕子奶奶要到東京去時，則是選擇到遠親戚家住。「不會不甘心嗎？」我問，讀不出裕子奶奶的情緒起伏，她只是淡淡地說，如果只是一年倒還好，漫長的八年下來，丈夫能不去找別人嗎？現在不像以前生活那麼辛苦，到哪裡都有好吃的店家，「男人只要吃飽了，就會想找女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環顧四週，丈夫的照片仍安安穩穩地放在房間的一角。

不知是習慣，還是一種眷戀，稱呼丈夫，裕子奶奶用了「うちのババ（我家的爸爸）」，而「ババの奥さん（爸爸的太太）」，則是對丈夫情人的稱呼。人生很多意想不到、但無可奈何的事情很多喔，裕子奶奶看了看我，你啊，還有很多要體驗的，所以要繼續學習喔，戀愛也罷，還有辨別酒的好壞、或者學會更多料理的方法，太多太多了。

話語與話語之間，帶著些許停頓，裕子奶奶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嗎？還是她只是單純地口渴而已呢？人已過花甲，就到了可以坦然向人攤開人生的境界了呢？裕子奶奶愛憐地撫摸了愛貓，笑著說自己本來也想養狗，但狗可以活15年，她一定會先走，這樣狗兒不就太可憐了嗎？至於貓兒的話，就比較能讓人少擔心一點了。裕子奶奶說，現在養的這兩隻貓兒都有些「缺陷」，白貓總在感冒，花紋的貓則有點瘸，但他如果不照顧的話，誰會憐惜他們呢？於是就開始了一人兩貓的同居生涯，現在多加一位，我這個不速之客。

總是在擔心給別 人添麻煩，恐怕是日本人的通病吧。難道不希望兒子或女兒來照顧自己嗎？我提出疑問，裕子奶奶回答，也許以前是這樣，但現在這個社會已經沒有這種事情了。當年在丈夫和母親之間選擇母親的她，並沒有把相同的概念和期望放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但裕子奶奶說，還是很擔心呢，56歲的女兒，嫁到澳洲，而且是嫁給了小17歲的老公，小孩今年才11歲，說起任何事都很淡然的裕子奶奶難得眉頭一皺，她說，當初很反對，但女兒已經有了小孩，說什麼也沒用，年輕時還好，但女兒如今已經56歲了，「不管對哪一國的男人來說，年輕的女人永遠更有吸引力，不是嗎？」至於兒子目前仍是頂客族，和太太持續享受著兩人生活。隔壁鄰居都已經有成群的孫子和曾孫了啊，裕子奶奶嘆息，但這也是無法勉強的不是嗎？

如果找到一個想跟他過一生的男人，就趕快結婚吧，就算有點衝動也沒關係，裕子奶奶溫柔地看著我，別想太多，這世界上要符合心目中所有條件的人，是不存在的，然後，小孩最好生三個，因為獨生子或獨生女啊，實在太寂寞又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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