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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太平輪」:你一定不知道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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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輪的真相。(圖/八旗文化提供)

◎作者序:驚濤太平輪──亂世的傳奇與謎航
《驚濤.太平輪》紀錄片總製作人 丁雯靜

電影《太平輪──亂世浮生》終於問世了!我想這應該是近代亞洲電影最強卡司的大集合。電影大腕吳宇森說,很多人誤以為他只能拍動作片,事實上他一直很想拍一部經典的愛情文藝片。我們很高興吳宇森導演做到了,而且他籌拍《太平輪》過程還一度因生病而暫時停止電影計畫。吳宇森導演回美國治病期間,我們正在拍攝《驚濤.太平輪》紀錄片,我寫信告訴吳導演我們紀錄片的進度,也告訴他紀錄片團隊和太平輪紀念協會已經作了海祭,所有的亡靈已經得到適當的慰撫,他的《太平輪》電影一定可以問世。吳宇森導演經過一陣子的休養,總算重啟了電影拍攝工作。

電影拍攝剛完成之際,吳導特別請紀錄片《尋找太平輪》、《驚濤.太平輪》的製作人洪慧真聚餐。慧真很驚訝在餐桌上,看起來如此瘦小的國際大導演吳宇森,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如今「太平輪」能夠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歷史名詞,吳導算是成就了一件歷史功德。

紀錄片的材料透過編劇的文采,以更具視覺的方式來吸引大眾關注,深信這將是影視製作發展的良善模式。《太平輪》以一九四九年大遷徙的年代作為故事發展的主線,用大時代中人們交錯的命運和淒美的愛情故事,來展現人在戰亂中的無奈,以及對和平的渴望。我們期待人們在觀看電影的同時,對太平輪沉船的始末感到好奇,因為這是被淹沒在深海的歷史懸案。

▲太平輪的真相。(圖/八旗文化提供)

二○○五年鳳凰衛視台北首席游本嘉和臺灣民進黨族群事務部楊長鎮合作拍攝《尋找太平輪》,當時他們各自都面臨強大的壓力,但也都挺了過來。製作人洪慧真無私地將《尋找太平輪》的歷史材料提供給王蕙玲編劇使用,成就了《太平輪》這部電影的基本歷史材料。二○○九年在旺旺集團蔡衍明先生和蔡紹中先生的支持下,我離開鳳凰衛視成立長天傳播公司,我們的創業片以「百年遷徙」系列為核心,製作《黃金密檔》、《最後島嶼》、《驚濤.太平輪》三部曲。我再次請慧真擔任本片製作人,並歷經三年的努力,才終於完成《驚濤.太平輪》這部紀錄片,為何願意花如此多的時間,再次拍攝「太平輪」,理由很簡單──我們希望找出更多歷史真相。

第一部《尋找太平輪》的故事其實並未完結,隨著時間流逝,一個個新的線索和關係人又陸續出現,生還者們口中所敘述的沉船經過,出現了不一樣的描述,這讓我帶著疑問重新檢視太平輪的相關資料。太平輪上有爆炸聲?她是黃金船?尋找的過程中疑點不斷地產生,無風不起浪,我和製作人洪慧真開始抽絲剝繭地細究每個線索,也請海事專家參與鑑定,答案讓我們吃驚,六十幾年前大家堅信不移的三大結論:超載、超速、抄捷徑,竟然有許多不符航海知識之處。後來我們發現,這很可能是一個交差了事的說法,因為有更大的歷史陰謀在後頭。拍紀錄片需要很多史料做佐證,寫書可以把自己在拍片外的感受分享給讀者,這是我們將《驚濤.太平輪》集結出版的原因,有時歷史的真相很可能永遠不會浮出檯面,但她會以不同的形式對往後的我們造成影響;更重要的是太平輪沉船的真相,很可能牽動民國史的部分史觀

旺旺集團有心拍攝歷史紀錄片,一定要製作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紀錄片,更重要的是,要把紀錄片當作社會實踐和社會回饋的一部份。有一天慧真、明洙(長天傳播製片總監)、黃洛斐(長天傳播約聘執行製作)、還有張典婉(《1949太平輪》作者)及姜思章老師(關心「太平輪事件」的舟山居民)聚在一起,大家在聊天的過程中,有了共同催生「太平輪紀念協會」的構想。

▲太平輪的真相。(圖/八旗文化提供)

因為「太平輪紀念協會」的成立,讓我覺得有件事情非做不可,那就是帶著罹難者家屬和生還者回到太平輪沉船的地點舉行一次「海祭」。我跟慧真說:「為了海祭,我們得要籌錢!協會的錢不夠用,但如果要跟企業界籌錢,我們拍片計畫又要延宕,唯一的辦法是,自掏腰包。」為了達成任務,慧真、典婉和我認捐了海祭的相關經費。拖了多年的心願,在太平輪紀念協會典婉、慧真和郁婷的協助下,我們終於實踐了在太平輪船難地點舉行海祭的心願,我深信海祭安撫了那個時代的靈魂;我也深信,海祭可以召喚更多可以協助我們的無形力量,更實際的是,海祭可以幫助上千的罹難者家屬,安慰他們的心靈。

對於太平輪結緣的這群友人們,我們看到他們的生命因為太平輪而改變,他們追尋真相的行動確沒有因為拍攝結束而停頓,他們繼續在為「太平輪紀念碑」的遷碑事宜而努力:在臺灣的家屬希望紀念碑從基隆港軍營遷往公共場域,方便家屬追悼,也讓民眾能夠透過接觸紀念碑,理解這段歷史;在大陸的家屬也希望在上海能新建一座紀念碑,而我們和「太平輪紀念協會」理事長張和平,已經將家屬期待在大陸建碑的構想,和大陸官方接觸。兩地的太平輪受難者家屬們和典婉,都在為了能夠更容易地祭拜、有個可以悼念親人的地方而努力。我們也希望幫這些沒有墓碑的上千亡靈們盡一份心力,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為他們添一份力量,讓歷史留下他們應有的足跡。

太平輪船難是一個亂世下的悲劇──因為戰亂,人們於半夜趕行;因為戰爭,船隻匱乏;為了逃離戰火,每艘船無不超收乘客……戰爭讓所有事情都亂了套,讓千餘條無辜的生命驚恐地沉睡於大海之中。因此,以太平輪作為借鏡,生於現代這個太平時代的我們,應該記取歷史的教訓,珍惜和平的可貴。

丁雯靜
二○一四年秋日,於臺北

 

第壹章│太平輪的生與死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十八分,歷經工人罷工、不明原因的上貨延遲,「太平輪」啟航的汽笛聲,終於響起。彷彿被從鐵牢中解放的深沉吆喝,在空氣中發出了長長的渾厚震動,船艙甲板上的乘客與碼頭邊相送的親人都忍不住回頭望向鳴笛的方向。

太平輪從上海黃浦江口航向台灣的旅程就此展開,時值國共內戰時期、人人都想避戰局而遠之的年代,滿載、甚至超載的太平輪上,等待前往台灣開創新天地的陸商、或者返鄉團圓的臺商、還有更多各自揣有心事的乘客,這一天全被命運糾集在太平輪上。他們的目的不盡相同,仍與太平輪一起,緩緩地駛出港口,前往臺灣。這一聲汽笛劃破天際,也敲響了喪鐘。

周琦琇將小表妹從昏昏欲睡中搖晃回神,指著緩緩離開碼頭的船身邊緣,好奇又興奮;代班船員何豪芳,將其餘的麻繩攬在肩上,確認工作完畢後轉身走進休息室;來自福州的單幫客葉倫明則用扁擔挑著兩大袋不離身的貨物,二十八歲正值壯年的他正忖著:這一批的毛線衫可是好貨,他可要好好趁著這個年關多賺幾個錢;臺商張生與吳祿生在二等艙房裡,分別在心裡盤算要帶給家人的禮物與驚喜;陸商李浩民與音樂學院校長吳伯超,則是不約而同、用力鬆了一口氣──終於趕上了,趕上了即將到臺灣團圓的太平輪,兩人站在甲板上,往著遠去的碼頭,心已經飛到海的彼端。而張漢與孫孟民,則分別與夥伴隱入了人們很少注意的死角……

已經看不見停泊的十六鋪碼頭了,太平輪使盡全力向前推進,沉重身驅劃開的浪,一次比一次更兇猛地拍打老舊的船身,彷彿可以聽到鐵皮與螺絲,相互咬合發出的悲鳴。然而不能回頭,晚間六點一到,黃浦江將準時全面宵禁,只要駐留,屆時全船的人與貨都會遭殃,已經沒有機會停留、也不能停留。

太平輪拉響的汽笛,響徹了人煙漸少的上海外灘,毫不猶豫破浪遠行的船身,帶著讓人不安的搖晃,駛入越來越深的夜暮裡。

@劃破天際的轟天巨響

「建元輪」隸屬於益祥輪船公司(註01),是「無錫麵粉大王」(註02)榮氏家族的榮鴻元(註03)所擁有,建元輪不提供旅客載客服務,只作貨物的兩岸運輸。根據記載,一九四九年一月最後一次出航的建元輪,上頭總共七十二人,全部都是船員與工作人員。進入冬天後,大陸煤礦嚴重短缺,加上不曾平息過的戰亂,煤礦與木材的供需量有增無減。這次從基隆港出發、前往上海的建元輪,為了趕在農曆年前將最後一批的煤礦與木材送抵,已經出航行駛了兩天,再過半天,也就是天亮的時候,載滿二千七百噸煤礦與木材的建元輪,就可以順利抵達上海。

一月二十七日,深夜十一點,建元輪又即將抵達交班時間,也許是因為快要抵達,也許因為過年的氣氛開始濃厚,船員們的心情都輕鬆了起來。交班前,建元輪的三副跑去洗手,他也許想,離開崗位只是短短的時間,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但他哪裡知道,空無一人的駕駛艙所面對的漆黑大海中,正有一艘沒有點燈的輪船,漸漸逼近……

▲太平輪的真相。(圖/八旗文化提供)

──

時間在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晚上十一點三十分。

太平輪駛出吳淞江口,順利地往前航行,這個夜晚無風也無浪,雖然沒有月亮,但是晴朗的靛色天空上灑滿了星光。稍早前,十四歲的王兆蘭帶著妹妹們一起登上了太平輪甲板。王兆蘭嫌下艙太悶,又因為好玩,他和姐妹們鋪了簡單的被褥,就躺在甲板上看起了星星。已經漸入夢鄉的她,被突然的笑鬧聲驚醒,王兆蘭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見幾個船員像要提前慶祝新年的來臨,喧囂又喝酒。

在與我們的訪談中,王兆蘭還記得船員們喧鬧的吆喝聲:「我在甲板上就看到他們正在拜拜,大副吃了不少酒,有人講他,『你開船怎麼還可以吃那麼多酒,吃醉了怎麼辦?』但是這個船好像不是大副開的,大副喝醉就睡了。」

「大副喝醉就睡了」,那其他船員呢?其他船員還在嬉鬧,根本沒有人注意,此時此刻的駕駛艙裡,準備交班與值班的太平輪二副與三副,究竟人在哪裡?

太平輪的廚工張順來,是唯一有注意到太平輪駕駛交班情況的人。他在「太平輪事件」的開庭證詞裡說:「(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三副已經下班,二副才上去駕駛艙。」

▲太平輪的真相。(圖/八旗文化提供)

不明原因提早下班的三副,就這麼離開了駕駛艙,他沒有注意到太平輪未開船軌燈、也沒有等到二副交班,駕駛艙內竟然空無一人。此時,燈火通明的建元輪正朝太平輪而來,而另一個要命的巧合是──建元輪也沒有注意到未點燈的太平輪,因為當時值班的三副正離開崗位、洗手小歇。

建元輪迎面而來,無人駕駛的太平輪,根本來不及在第一時間閃避。

看過電影《鐵達尼號》的人都知道,電影裡的瞭望員在撞船的最後一刻都依然竭盡所能地嘶聲呼叫,前方有巨大冰山的警告。但太平輪沒有瞭望員,而且領導她方向的駕駛員都不在崗位上。直到巨大的船體已經矗立在眼前,一切都已回天乏術。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凌晨十一點四十五分。

沒有受到任何阻力的太平輪,以一小時十海浬,乘以貨物與船體全身共超過五千噸的重力加速度,如千臺時速一百的汽車馬力,猛烈撞進建元輪船腹。

深夜的舟山群島白節山海域,爆出劃破天際的轟天巨響。建元輪被攔腰撞出巨洞,五分鐘後,全船滅頂。而靜止在海面上的太平輪,此時災難才正要開始。

@迅雷不及掩耳的沉船時刻

彷彿天崩地裂的劇烈撞擊聲,驚醒了「太平」與「建元」兩輪的所有船員與乘客。

「(睡夢)朦朧中,船身砰然震動,初以為擱淺。」(葛克自述筆錄)

「忽聽砰然一聲,繼有鐵鍊急放聲。」(李述文《太平輪遇難脫險記初稿》)

「才吃完飯,就聽見很大很大的聲音。」(葉倫明口述)

「聲音很大、攔腰撞上人家的船。」(王兆蘭口述)

「撞很厲害的、撞很厲害,船晃很大,撞完以後就出事了,但這個出什麼事,怎麼回事倒是都不知道,光知道出事了。」(周琦琇口述)

沒有任何人能掌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在船頭的乘客與大部分船員,親眼看見太平輪船頭撞進了建元輪船腹。生還者葉倫明先生就是親眼看見的其中一人,當時他正在艙房與隨行夥伴一同吃飯,突然爆出的巨大聲響和振動,打亂了整個桌子的飯菜和整個艙房的人,葉倫明跑出跌成一團的艙房向外張望。

此時太平輪正緩緩地倒退,將撞入建元輪船腹的船頭緩緩抽出。瞬間,船腹大量進水的建元輪,不到五分鐘便全船滅頂。殘破的建元輪船體遺骸、貨物和船工散落在海上,呼救聲四起,太平輪上則是被驚恐的情緒攪成一團混亂。

太平輪生還者葉倫明先生依然深深記得撞船的經過:「當時整個船上都是吆喝聲,以為自己沒有大礙的太平輪,陸續有人到下艙救援建元輪的船員。船梯的位置很窄很窄,只有一個人能下去,就我一個人下去,一個一個去救上來,救到太平輪,救大概十多個人上來。」葉倫明協助救援了一陣子,突然發現苗頭不對,原本可以攀附到下層去救人的梯子,竟然也逐漸沒入水中。此時,葉倫明已經明白太平輪沉船在即。「我對他們說,已經沒有救了,我們船也壞了,救上來沒有用,我們要馬上開到岸邊,不馬上開的話,大家都完蛋了!」

根據後來搜查的招商局輪船海川輪的「太平輪調查記錄」表示,太平與建元兩輪剛撞上不久,太古洋行(註04)的盛京輪(註05)剛巧經過附近,盛京輪還傳電詢問太平輪是否需要援助,然而未發現自己情況惡劣的太平輪,卻回覆了電報「ALL OK」。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盛京輪剛遠離,太平輪才發現自己沉船在即,太平輪船長改發求救訊號,同時下令,迴轉前往最近處小島,要太平輪全力搶灘。被幸運救上的建元輪船員,才在太平輪上鬆了一口氣,誰知道希望才靠近他們,絕望又再次降臨。你能想像,那完全就像電影《鐵達尼號》所呈現的樣子,一片混亂、而且接近瘋狂邊緣的混沌與驚狂。

當時國民黨陸軍參謀司令葛克,也從睡夢中驚醒,在混亂成一片的情況中,他聽見了「沉船」這個關鍵詞。葛克兩手攬緊了妻小,從房間衝出,往救生艇的方向前進,但是救生艇早已人滿為患,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

山東姑娘王兆蘭帶領妹妹們全力衝刺,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找到媽媽,她經過所有人都陷入瘋狂的救生艇旁邊,看見幾乎滿到要翻覆的救生艇,依然一直有人想要擠上,她聽到有人瘋也似地吶喊:「再不把救生艇放下去我就開槍!」王兆蘭沒有看到說這句話的人,她不敢回頭,只緊緊牽住了小妹的手,繼續穿過人牆努力奔往母親所在的方向。

上海姑娘周琦琇和陸桃仙也在船艙裡驚醒,表哥衝進房間找到她們,將找到的救生衣讓兩個姐妹快速穿上,他們緊緊抓住了彼此。

全力搶灘的太平輪,漸漸可以看見遠處群島的輪廓。

此時,太平輪早已嚴重向右傾斜,推疊在船頭的鋼條,成了加速沉船的致命因素,但是彷彿近在眼前的群島,讓部分的人燃起了希望──再撐一下子,再一下子就可以獲救了!

而那只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有人聽見、卻更多人表示沒有聽見,小規模的爆炸聲,轟然炸出。所有的人來不及考慮下一步,也來不及反應。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凌晨十二點三十分。

嚴重右傾的太平輪瞬間全船滅頂。沉沒在只剩下一華里──五百公尺──就能夠搶攤獲救的距離。

@生還者的歷史見證

就算是幸運獲救的生還者,要他們再回想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的沉船經過,以及海上漂流的過程,都是一種痛苦的心靈煎熬。很多悲傷的往事可以被時間沖淡,但這絕對不代表再次想起的時候不會痛徹心扉。

生還者周琦琇女士,在願意接受訪問之前,作了非常、非常久的心理掙扎。可以的話,她甚至一點都不願意去回想,那些過去只要提起,都還是歷歷在目。備受煎熬才活下來的過程裡,周琦琇女士也失去了一路保護她與表妹的守護者──表哥孔祥麟。每個生還者和她一樣,同樣都是罹難者家屬。

周琦琇的父親是中聯船東的股東周慶雲,她和周琪雄、周琪敏,是異母的親姐弟,我們能夠採訪到周琪雄兄弟,也是因為周琦琇的牽成。太平輪與周家的因緣,牽扯得太細而且太亂。

對於寫歷史的人來說,對受訪者的採訪是探索歷史;但是對受訪者而言,這是打聽人家隱私,何況這隱私有千萬個絕對合理的理由,讓受訪者不願意訴說。在張典婉提供線索、進而聯繫上周琦琇之前,周琦琇不談「太平輪事件」已經超過一個甲子了。原本她並不願意再接受我們採訪,直到周琪雄兄弟跟周琦琇表示,如果連事件關係人都無法成為歷史的見證人,那這段歷史就將不為人知;即便是身為被歷史認定為「加害者」的船股東後代,他們兄弟仍願意先站出來,因為他們也有真實的話要說。周琦琇被弟弟們說動,如果是站在「為歷史作見證,成為揭開歷史真相的一部分」的立場,她願意忍痛再一次剖視心裡的傷口,將沉船的時刻,再次回憶。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凌晨,白節山海域的黑海上,船體殘骸與人頭,攪和著水聲與人群淒厲的尖叫哭喊,一片凌亂。

生還者李述文所撰寫的《太平輪遇難脫險記初稿》,有這樣一段敘述:「我與救生板全部落水,漂浮海面,隨波逐流。目睹一片人頭暨各式木板,四足朝天方桌,行李捲等,人聲嘈雜。媽啊、救命、阿彌陀佛,耶穌救我……一片慘叫聲,此情此景、慘不忍睹、慘不忍聞!」

我們也問了周琦琇同樣的問題,沉船的瞬間究竟是什麼情況。她說:「整個下沉的過程裡頭,就聽人們『嘩』的一聲,全倒到海裡去,一下子救生艇裡的人也倒到海裡去了,我們和上頭的以及下面的好多人都是沉下去的,非常快沉下去、根本不得由你想,什麼想的過程什麼都沒有,很快很快就沉下去……」

事件發生那年,周琦琇才十五歲,她和表哥孔祥麟、表妹陸桃仙一起,原本準備搭船到臺灣後,再前往香港參加表姐的婚禮,孰料竟碰上這場生離死別的劫難。太平輪慘難像烙印在眼底一樣,歷歷在目,採訪處的涼亭外頭是一整片轉成耀眼金黃的銀杏樹,卻完全映不進她的眼中。她搖搖頭,終於緩緩再開口。

「那種慘狀啊,我看就跟鐵達尼號一樣……真是一樣、太慘了……」

@遠離的陌生輪船

在太平輪沉沒處五百公尺外的白節山燈塔裡,守燈人也清楚記著這有如人間煉獄的夜晚。

我們在舟山群島嵊泗島,採訪到了守燈人後代周文華先生,他對於沉船當天的狀況這樣描述:「那個晚上是我爸爸和爺爺兩個人值班,他們一個正一個副。我爸爸說,一艘船沉下去了要我們去看,船要沉下去的時候,因為燈塔照明很亮還看得到沉船,之後沒有幾分鐘,船就沉下去了。」

守燈人對於救援無能為力,他們能夠做的,就是詳實地紀錄。根據「白節山海關燈塔輪船進出口報告書」所示,船難發生後的四小時,共有五艘輪船經過白節山海域附近,但是他們都沒有對太平輪遇難乘客伸出援手;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剛沉船的關鍵半小時內,有一艘大型輪船經過白節山海域附近,當時還飄浮在海片面上的人幾乎都有看到,並且嘶聲呼救,但是,這艘輪船卻沒有停留。

在生還者周琦琇的親身經歷中,也有與目擊者周文華相同的說法:「因為剛沉不久,海面上全是人頭,突然海上一片叫聲,為什麼?有點亮光、有個船來了嘛,大家叫救命啊!大家叫啊、就叫救命啊!結果那艘船就這樣開過去了。海面上又靜下來了……我到現在為止,不知道那個船是哪來的,如果它要救的話,可以救上來很多人……那隻船,我覺得它沒有德……!」

周琦琇說到這裡,靜靜地停了下來。她掉回了那天冰冷的舟山群島海域,我們跟著她也沉了進去,全身又冷又麻。人命關天,海上的慘況與騷動,難道這些船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現?也沒有接收到任何「求救訊號」嗎?那為何最後救了他們的船,明明遠在從日本前往南京的路上,卻能在收到「求救訊號」後立刻轉向搜救呢?直到現在,周琦琇始終無法釋懷那些經過卻不願停靠的船,無法釋懷救了自己的人是「外國人」而不是「中國人」。終於再開口的她,聲音忍不住哽咽:「我之所以不願意談,就是我覺得慘狀太厲害,所以我不願意被訪問,我都不願意、我很不希望再回憶起這一段……太慘……太慘……」

不知名的冷酷輪船,漸行漸遠。白節山海域霎時充斥著淒厲的尖叫與絕望。周琦琇緊緊地與表妹相擁,表哥在他們眼前緊攀到一根圓木棍,然而卻湧來一個大浪,永遠捲走了他,從此天人永隔。

▲太平輪的真相。(圖/八旗文化提供)

@汪洋裡的一線生機

在眾多的法院檔案與事件剪報中,李述文的《太平輪遇難脫險記初稿》是最為特別的,它不到十頁,輕薄得幾乎風吹可逝,然而上頭所記載的內容,卻是生還者們即使到現在,都不願多作回想的重大慘案。但這位當年四十七歲的立法委員候補所寫的事件經過,是我們在遍尋不著生還者的口述之前,唯一能夠探究事件經過的珍貴史料。

被澳洲軍艦救起的三十四位太平輪生還者,也全部都是罹難者家屬,李述文肯定也不例外。我們很難想像,獲救後回到上海的李述文,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收拾心情──他必須再次回想彷彿還攀附在皮膚表層、冬天海水的冷冽寒意;必須回想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大海上無助漂泊、死亡隨時降臨的恐懼;親朋好友們被海水淹沒的淒厲尖叫;自己的愛妻即便牽得再緊也是消沒在黑色的大海,再看不見──也許我們都想得很容易,將一件事情寫出來不需要花太多的心神,然而歷經災難的生還者們,大多都是在法庭作證才將所需的情報據實相告,更多人甚至不願再次提起。每次回想,又是一次舊傷刨挖。然而李述文依然一字一句,將事件過程盡其所能地還原,其中包含了心情感想、救援過程、沉船經過。

李述文在《太平輪遇難脫險記初稿》寫道,自己雖然不善水性,然而落水的當下,他幸運攀附到一片大木板;雖然因不會游泳而嗆了很多海水,但是大木板足以讓自己攀爬在上頭,為了不讓自己凍僵,還隨時活動攀附在木板上的手腳,終於撐過了這一段海上的漂流。

生還者葛克,與李述文相同,因為沉船瞬間的衝擊,下水同時便與妻小全部離散,他漂流在海上,明明已經看到五百公尺外的海岸線,但是用盡全身力氣,依然無法接近半尺。冬天的海水很快剝奪他四肢的知覺,殘酷的是,此時正值退潮,洶湧的海流只將他與海岸越推越遠。葛克在後來的法院自述裡說,原本攀附一卡木箱的他,中途換攀附一片大木板,此大木板後來還有兩、三個人一同攀附,雖然下半身浸泡於海中,但總算穩定狀況。

更多的人和他一樣無力前往海岸求生,但他們更沒能和他一樣幸運。也許張生來不及攀附經過的大木板;也許吳祿生雖善水性卻被沉船的衝擊捲走;還有吳伯超與李浩民等更多的人,全都無力掙扎,他們的時間,與太平輪一同停止在此時此刻,深冬的冰冷海水,一一吞噬了他們的生命。

王兆蘭不善水性,她隨著海浪亂飄,卻幸運抓到了已經有人乘坐的大木板,葉倫明當時就坐在這個木板上頭,他看見王兆蘭,嘀咕了一聲:「啊、是個小女孩!」大手一撈,將她救上了板子:「妳抓好喔、要抓緊喔。」葉倫明當時一次又一次這樣叮嚀她,王兆蘭點點頭又點點頭,沒辦法再多有其他的反應。她全身發冷又一片混亂,她遙望四周黑不見邊際的大海,腦中充斥著驚惶與悲傷。她剛剛還緊緊牽著小妹的手,但是一個大浪把她們分開了:「對不起小妹、姐姐沒有牽好你、對不起啊小妹、姐姐我把妳放開了。」

海祭時,王兆蘭並不知道當時還存活的九十歲老人葉倫明,是船難發生時的救命恩人,直到我們將雙方的口述兜在一起時,才知道命運又讓他們相遇,只是相遇的那一刻,他們並不知情。

直到現在,「太平輪事件」依然是王兆蘭的心理傷痕。每個人都勸她,「這不是妳的錯、害妳們分開的是災難,不是妳沒牽緊妹妹的手」。王兆蘭搖搖頭,提起依然沒有見到最後一面的母親,她很努力地沉澱,不讓情緒潰堤:「媽媽跟弟弟在一起,我媽媽跟比我小兩歲的妹妹,抓著我弟弟,我媽媽絕對不會放棄我弟弟、因為她、因為我弟弟就是她的命……!」

終於再也忍不住蜂擁而上的情緒,已經滿頭白髮的王兆蘭在手背上落淚點點:「母親絕對不會放棄小弟、所以她們兩個人……都不會上來的……」

此情此景彷彿昨日。她搖搖手又搖搖頭,絕望的情緒一再蜂擁,淒慘的場景歷歷在目,所以痛徹心扉。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太平輪沉沒,漂流在海面上的人們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們只記得,還與家人夥伴一起上船的那個時候,離自己好遠好遠。

淒厲的呼救漸漸平歇、絕望的呼喊漸漸消逝,還清醒的人,漸漸少了。

生還者葉倫明、周琦琇、王兆蘭、葛克、李述文等人,茫然失神地隨著攀附的救命板或救命箱,毫無目的地隨著浪潮漂流。不知何去何從,不知未來命運,尤其他們全都親眼看見有船過而不停,見死不救。

此時,東方漸白,一艘巨輪,遠遠地出現在海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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