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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建一開講/西瓜竟源自非洲 消暑聖品背後的「千年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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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邱建一(藝術史學者、新月藝文負責人)

2016年開始有一句新俚語在網路上流傳,後來成為常聽到的口語語彙:「吃瓜群眾」。吃瓜群眾究竟是甚麼意思?一般認為大概就是「前來圍觀不發言且事不關己的路人甲乙」。

至於這個吃瓜群眾究竟語出何典,則眾說紛紜。有人說它來自老戲院的歇後語:「前排觀眾吃瓜子–看戲」,但此瓜子之說可能不太符合網路世代的現狀,倒是另一種說法比較貼近現今的流行。某日新聞報導某地出了一個重大車禍,警察到場查訪時,找到一個可能的目擊證人,但這個證人卻說:「我甚麼都不知道,只是在吃西瓜……」

而吃瓜群眾的語義有點類似「鄉民」的概念,而鄉民又來自周星馳的電影台詞:「我是跟著鄉民進來看戲的,只不過是往前多站了一步而已。」這個詞彙在現今挺常見,大是小事甚至無事,好事者都來圍觀一下,大家夥自稱吃瓜群眾,以示債有頭冤有主別來找我,不關我事的本質意義。

▲錢選〈秋瓜圖〉。(圖/翻攝自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

來自非洲的水果 在東方生根

夏天到了,又是吃西瓜的季節。西瓜在現代是夏季庶民美食,群眾可以窮極無聊地邊啃西瓜邊圍觀,可見得這種瓜果在現代人人消費得起。在過去未必如此,早個幾百年大概不會有人自稱「吃瓜群眾」,因為吃得起西瓜的非富即貴,這水果可高貴得很,不要說是吃,群眾可能連看都沒看過,哪裡還會一邊啃著西瓜無事來圍觀呢?

西瓜這個名字,顧名而思義,已經很清楚地揭示這種水果不是東方的原生種,而是來自「西方」。

說到西瓜的原生地,所有資料都會明白指出它來自非洲。許多資料都說這是撒哈拉的水果,但其實它來自蘇丹北境鄰近紅海的莽原一帶,後來當地的遊牧民族努比亞人引進到現今的亞斯文種植,被古埃及人大量栽培,成為尼羅河流域盛產的水果。

是的,一般公認最早人工栽培西瓜的是古埃及人。但是西瓜何時引入東方則眾說紛紜。大家都說西瓜先進入兩河流域,然後再透過絲路傳入東方世界。絲路開通於西元前2世紀左右的西漢時期,但目前最早可以追到有關西瓜的史料,出自5~6世紀南朝陶弘景《本草經集註》的記載,以時序來看相差了700年之久:

「永嘉有寒瓜甚大,可藏至春。」

有人認為陶弘景說的「寒瓜」就是西瓜,但弔詭的是永嘉是現今的浙江溫州,西瓜如果是西方引進的,它首度出現卻在東南沿海地區,這有點不太合理。而且夏天的水果可保存到隔年春天,這也太匪夷所思。所以陶弘景描述的寒瓜有可能是另一種植物。

除去陶弘景的說法之外,西瓜之名大約在北宋時期就已經出現。再往前推,五代時期郃陽令胡嶠《陷虜回紇記》記載,他因為戰爭被俘虜到回紇的領地,回紇人從契丹人手中獲得西瓜種子,也開始種西瓜。

從胡嶠的描述看來,看似西瓜在五代時期已經在西北地區開始種植了。

不管怎說,五代至北宋時期,西瓜可能已經被引進中原,但由於這種新奇的外來水果量少珍貴,所以看過的人不多,吃得起的人更少,吃西瓜是一種炫富,非富即貴,只有高上大的人才吃得起。這也是為何南宋末畫家錢選(1239-1301)畫了幾幅西瓜的緣故,這也是繪畫史第一次看到西瓜入畫。

詠西瓜是宋金詩人與畫家的專利

西瓜在宋代登上歷史舞台之後,宋金時期出現了一些詠西瓜的詩,都出自大詩人之手,可見得西瓜在此時已逐漸普及出現在世人眼前。南宋詩人范成大(1126-1193)就寫過一首五言絕句歌詠西瓜:

「碧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夸。」

范成大這首名為〈西瓜園〉的詩,有詩序:「味淡而多液,本燕北種,今河南皆種之。」

看來范成大似乎對西瓜並沒有大愛,認為一樣是從西北來的食物,但吃起來水水地沒啥味道,不如苜蓿與葡萄來得好。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是范成大在南宋孝宗乾道6年(1170)奉命北使金國的路途上所寫,詩名為「西瓜園」,當時他在前往金國的奔波路途上看到種植西瓜的大片農園,而當下他有感而發寫下「河南皆種之」。「皆」這個字透露出很重要的訊息,可見至少在12世紀,西瓜已經大規模引進在黃河流域推廣種植了。

與錢選同時代的文天祥(1236-1283),也寫過歌詠西瓜的名句〈西瓜吟〉:「拔出金佩刀,斫破蒼玉瓶,千點紅櫻桃,一團黃水晶。下嚥頓除煙火氣,入齒便作冰雪聲,長安清富說邵平,爭如漢朝作公卿。」

文天祥吃西瓜挺豪氣的,切個西瓜還要拔刀出鞘,豪邁地砍西瓜。這詩最後兩句引用了一個歷史典故。邵平一作召平,秦帝國晚期封為東陵侯,秦亡後一度淪為平民百姓,在長安城東種瓜維生,據說他種的瓜挺好也賣得好,有五種顏色,號稱為「東陵瓜」。但秦帝國的時代就已經引進西瓜?這可未必。邵平即便瓜種得好,但此瓜非彼瓜,文天祥只是引喻而已,一代忠臣備受尊崇的文太師應該知道邵平種的不是西瓜。

現今,台北故宮(國立故宮博物院)有三幅錢選畫的西瓜圖,其中二幅都被命名為〈秋瓜圖〉,典藏編號分別為故畫000132與故畫000213。二件都是掛軸,前者直幅後者橫幅,這兩件都被認為應該是錢選真跡。直幅的那一件有錢選的題畫詩:

「金流石爍汗如雨,削入冰盤氣似秋。寫向小窗醒醉目,東陵閑說故秦侯。」

錢選寫的詩和文天祥一樣,都引用了東陵瓜的典故。但還是同個問題,秦國時西瓜應該還沒有引進,所以邵平種的瓜理應不是西瓜才是。但是錢選畫的西瓜確實是很好的,從藤蔓到開花結果,這張畫畫得非常寫實,雖然錢選並不是宮廷畫家,但這件作品有典型的南宋宮廷繪畫的氛圍,「專尚寫實,不得自專」,此乃宋代宮廷繪畫的一貫調性。從這二件西瓜畫的寫實樣貌可見,錢選是看過西瓜原始的生長模樣,才能畫出這樣精細寫實的畫。

過去有一種通俗的說法,認為錢選畫這些西瓜畫是寓意多子多孫繁衍昌盛的吉祥祝福,而且又把它與《詩經.大雅》的「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作上連結,把這類畫作都歸在「瓜瓞綿綿」這類的作品當中。可是《詩經》的時代是沒有西瓜的,況且錢選自己親手寫上的題畫詩也沒有這樣的意味在裡頭。單就詩來看,錢選不就是說汗流夏秋之際,吃上一盤西瓜有著透心涼而已。頂多就是文人的風雅,一邊吃西瓜順便發個思古之幽情,遙想到秦漢交接之際,那個東陵侯邵平種瓜的典故而已。而邵平的歷史故事裡,從頭到尾也沒有與瓜瓞綿綿相關的任何內容,就是一個懂時事識大體的聰明人,由秦入漢輔助大臣蕭何在那個腥風血雨屠戮功臣的時代裡,明哲保身獲得主子劉邦龍心大悅的故事。

現今,能找到有關西瓜的畫作乃至於詩詞歌賦或歷史文獻記載,最早大約是在南宋時期,與南宋同時期的金國也有描述到這種外來水果。至於北宋以前幾乎完全看不到西瓜的蹤影,唐宋八大家上自關切時事的韓愈下到吃貨蘇東坡,都沒有提到西瓜這貨的蹤影。

考古出土的唐代三彩西瓜

但是,唐代雖然沒有西瓜的文字記載,有一點很確定的是唐代也是有西瓜的。

現今陝西歷史博物館就展示了一顆經由考古挖掘而獲得的唐代三彩西瓜,出土時它還裝在另一個三彩盤子裡。「三彩」是一種低溫釉陶器,製作工藝是二次燒成,先製作陶土素坯以1000℃左右燒固,再掛上以鉛為助熔劑的各色低溫釉料在800℃燒成。由於釉料多彩所以稱為三彩,這種製作工藝手法現今認為應該是漢晉大量製作的鉛綠釉陶的進化版本,但因為一開始是在唐代的墓葬群發現的,所以過去習慣叫它唐三彩,但後來證實這不只是唐代所特有,之後的宋元明都還在持續製作。

三彩過去從未見過史料記載,清代晚期就有少量的發現但只有少數學者如王國維(1877-1927)研究之外,一直都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1928年隴海鐵路修建的過程中,在河南洛陽的邙山一帶,發現大量的唐代墓葬,在這裡出土了一大批製作精美的各式三彩器,馬匹、駱駝、伎樂、仕女等等。在王國維、羅振玉(1866-1940)等人接續研究考證之下,證實這些陶器的來源與用途,自此三彩第一次正式出現在世人眼前,成為很現今知名的古代陶瓷種類。

考古出土的資料是最堅實的第一手直接證據,所以唐代是有引進西瓜種植的,只是可能數量很少,所以很珍貴,這也是為何陪葬品會出現三彩西瓜的原因。1976年,河南地區作過一次大規模的文物普查,在現今洛陽附近的鞏義市黃治河的溪谷河畔發現了三彩的燒製窯址。三彩西瓜的發現,以及三彩窯址的確認,這都證實了唐代有西瓜,而且已經在人口密集的黃河流域出現。

所以,結合文獻記載與出土資料看來,唐代就已經有西瓜,而且應該是透過絲路引進種子少量種植,而它在東方世界落地生根,應該是在北宋時期,到了南宋才開始大規模栽培。

明清小說與台灣的西瓜 

但從三彩西瓜的發現也間接證實,宋代以前西瓜數量少而且珍貴,僅有錢人家才吃得起。西瓜開始普及要等到元代以後,明清時期的話本小說描述,一般人家夏天吃西瓜已經是常態,可見已開始大量種植。成書於明代晚期,以山東為時空背景的《金瓶梅》,大名鼎鼎的第廿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就有描述到富貴人家夏日消暑聖品的各色水果,其中就包含了西瓜在內:

「四面撓起風車來,那傍邊水盆內,浸著沉李浮瓜,紅菱雪藕,楊梅橄欖,蘋莈白雞頭。」

蘋莈是鳳眼果,這是夏季特有的果實,而雞頭是芡實,因為色白而有白雞頭之名,在《紅樓夢》裡也作為高檔食材出現過。至於浮瓜就是西瓜,過去因為沒有冰箱,所以吃西瓜前先把它浸入水井之中取其涼意,又由於西瓜質輕會浮於水面之上,所以在《金瓶梅》裡叫它浮瓜。

同樣的吃西瓜描述也《紅樓夢》裡多次出現:

「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麽粗這麽長粉脆的鮮藕,這麽大的大西瓜,這麽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麽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麽種出來的。」(第廿六回)

「這日午間,薛姨媽、寶釵、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裡,大家吃西瓜。」(第三十六回)

「賈府準備中秋夜宴。賈珍特意進貢給賈母西瓜和月餅。賈母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好,打開卻也罷了。賈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麽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故。」(第七十五回)

《紅樓夢》是以清代初期的北京作為寫作背景的,從多次關於西瓜的描述可知,在清代的北京,西瓜已經是普及的水果了。

清宮奏摺檔案裡也可以看到西瓜的蹤影,康熙五十二年(1713)四月,御賜西瓜種子給福建巡撫覺羅滿保(1673-1725)到台灣種植西瓜,同年七月御賜在台灣種植的西瓜收成,由於種子是皇帝御賜的,覺羅滿保採收之後不敢怠慢,每年都以專摺「方物」(各地特產)的名義,派人護送台灣西瓜到紫禁城給皇帝品嘗。

但是,看來當時在台灣試種的西瓜品質不佳,或者長途運輸導致品質下降。康熙五十七年(1718)十月三日,康熙親自朱批:「台灣西瓜乃無用之物,八十個即足夠。」隔一年(1719)康熙皇帝乾脆明說:「此不必再送來。」

從以上記載可知,至少在明清兩代,西瓜已是普及的銷夏水果,它不再如同唐宋時期的高貴,大量種植人人都可以品嘗,這種外來的水果已經完全落地生根,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現代的「吃瓜群眾」之所以有瓜可吃,這可是一部漫長的歷史,大約從唐代引進,一直到端上大眾的夏季餐桌,整個過程大約發展了近千年之久。歷史上的西瓜,庶民生活的一小部分,點點滴滴的時光長流,很接地氣也很生活化,這是很有趣的啊!

▲藝術史學者邱建一

※本文章獲邱建一先生授權刊登,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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