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鏡週刊
▲十年前,諶淑婷抱著初生嬰兒澄澄來到行政院後門,如今澄澄已經就讀國小五年級。(圖/鏡週刊)
諶淑婷與一雙兒女並行,來到行政院北平東路後門。2014年3月23日夜間,示威者衝入行政院,她懷抱襁褓嬰兒,來回踱步於此,等待在行政院內拍攝的丈夫黃世澤。十年過去,嬰兒已成小五生。
「爸爸有被打嗎?」大兒子澄澄好奇。
「爸爸沒有被打。」諶淑婷答。
「為什麼爸爸沒有被打?」澄澄追問。
「可能他比較幸運吧。」
重回318現場
立場對峙 放棄舊時友
諶淑婷有2個臉書帳號,舊的那個,2014年春天起再也沒有更新。318學運爆發後,她一直以為,社群媒體友人立場雖不同,至少還可對話,「可是,到了占領行政院,很多人留言:『要衝行政院,本來就會被打;那些暴民自己討打,還造成社會混亂。』我心想:『你們在說什麼?不管任何人在台灣,都不應該被警察打。這是國家暴力。』」
3月23日當夜,攝影記者黃世澤決定進入行政院拍攝,諶淑婷因而跳上老公的摩托車,抱著嬰兒在行政院圍牆外等待。她沒料到手機訊號就此不通,見水砲車、警備車、救護車一輛輛開進行政院,大批警力封鎖入口,她一直聽到警棍敲擊聲。警方後來開放院內學生外出就醫,黃世澤趁亂離場,夫妻在北平東路重逢,諶淑婷第一句話問:「你有沒有受傷?」黃世澤身上沒傷,但見到學生被打,情緒激動。往事歷歷,當諶淑婷嘗試回憶更多細節,澄澄問:「媽媽,妳本來是不是以為,爸爸死了?」
彼時諶淑婷為了育兒,剛離開服務7年的新聞圈。她目睹媒體圈撕裂,有人同情學生,有人厭惡學運。身為新手媽媽,她覺得某些論調很刺眼:「同學裡,我滿早生小孩,可能因為這樣,想到小孩未來要面對的社會,危機感很重。」「我轉很多文章,大家直接在留言區吵起來。我很清楚,我們以後無法再深入討論彼此價值觀了。」澄澄插嘴:「為什麼吵起來?」諶淑婷平靜答:「因為觀念不同。」
「只要沒辦法溝通的人,我最後都懶得溝通...」她疲憊無力,開始刪臉友;先刪同學,然後刪家人親戚,最後刪不完,乾脆重開帳號,自我介紹寫明支持學運社運、反核立場,新帳號臉友不到百人,「過去的生活圈,我就不要了...」割捨是因創傷太深,她曾使用舊帳號回訊息,臉書回顧跳出318舊文,於是陷入痛苦迴圈。她因此廢棄舊帳號,許多舊時朋友,也就直接不聯絡了。
▲近十年,諶淑婷很少再來到北平東路附近。受訪這天,她帶著一雙兒女重回北平東路,和孩子們講解起行政院、立法院的職責,也事先找了影音圖文資料,向孩子們說明318學運的始末。(圖/鏡週刊)
創傷反應 遺忘318
年復1年,諶淑婷意外發現,運動傷害之外,有什麼慢慢發酵。例如她哥哥任職國營企業,對政治從不表態,318學運後期,卻自發穿黑衣,靜坐立法院人群裡。又過了幾年,她哥哥主動拿反核連署書回家,請家人簽署。
「我發現大家的觀念會轉變,我也會轉變。」2014年,她參與成立台灣生育改革行動聯盟,至今也10年了。「我漸漸發現,要推進一件事,力道要拿捏--你一直罵,別人聽不進去;可是,如果你站對方立場思考,嘗試推進一件事,對方也許願意站在你身邊。」做生育改革,她也曾被罵,但她開始找機會,與不同立場者對話。近年,她臉書加回老友,「過去理念不合的朋友,幾年沒聯絡,突然見面會尷尬,但我慢慢把朋友撿回來。」
接受訪談前夕,諶淑婷重新爬了10年前發文,「我發現,那年發言都非常尖銳、說話很刺。」母職讓她自省、調整,「因為育兒,我想和更多人溝通。我希望我孩子是可溝通的、善良的人。」她近期才找出十年前的影音、網路報導素材,為孩子解釋服貿協議、318運動發生原委、落幕過程,澄澄看了照片,驚訝問:「為什麼那些打人的警察,臉都這麼明顯,後來(國家)卻抓不到打人的人?」諶淑婷不知如何解釋,只能向孩子說,是的,國家並不一定值得你相信,當年打人的警察,目前無人被咎責。
拍攝空檔,她在行政院後門對兒女進行公民教育,解釋立法院、行政院職權、象徵意義皆不同。她嘀咕,已和孩子們說過好幾次228故事,也解釋過白色恐怖,卻從沒說過太陽花學運,難道是出版市場上太陽花學運文本太少?又或者,她完全忘了占領行政院事件?
諶淑婷的6歲女兒燦燦問:「媽媽,那妳怎麼現在才記起來?」
「對呀,記者阿姨問我,我才想起來這些事喔,」她摟摟女兒,「也許,這也是一種創傷反應喔,但媽媽的人生,因此有了一些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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