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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一場「負面的」愛滋感染者生活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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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V太太/Queerology

前兩天在臉書上看到了一則徵文啟事,其中寫著:「給我們真相!生活真的依舊美好?深夜時捫心自問,你可曾後悔過?請告訴我們真相,不要美化成小感冒。徵求HIV或愛滋患者負面生活故事。」

乍看之下,這理應是一個相當有意義的徵文主題。畢竟即使自80年代初出現第一個感染者以來已經過了30年,我們對於HIV/愛滋仍是充滿誤解與迷思。這些誤解與迷思不僅使得社會大眾對愛滋的恐懼無法因為加深了解而驅散,甚至對每一個感染者造成莫大的生活壓力。因此,若是有感染者願意挺身而出,分享自身的生活經驗與心路歷程,其實是對社會大眾至為珍貴的教育。然而,我們的無知是我們需要這類教育的原因,也是讓感染者無法現身的理由。

由於愛滋的歷史背景、主管單位長期致力於「恐嚇教育」、社會的恐性情節,以及保守團體們的抹黑,愛滋始終面臨的強大的污名,對於患有這個人人認定「骯髒」的疾病的感染者們來說,保護自己的權益(如就醫、工作)不受侵犯已佔去他們太多心力,更別提「教育社會大眾了」。這並非感染者們不夠「勇敢」,而是我們這個社會一向都把感染者們視為活在黑暗中的蛇鼠,不值一提。如果有少數不顧一切,渴望打破這種藩籬的感染者們,迎接他們的往往是一重又一重的挑戰。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希望可以聽到更多感染者的經驗,去除「愛滋=汙點」與「愛滋=負面」的刻板印象絕對是最關鍵的一步。

由此看來,這則徵文啟事就很「有趣」了,居然只徵求「負面」經驗?「捫心自問」一詞,更好像已經打定主意了感染者必然是痛苦不堪、後悔不已的,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是什麼樣的團體,會在「關心」愛滋感染者的生活經驗之餘,卻只期待、希望聽到「負面」的結果呢?

▲圖/翻攝自臉書

考量自同婚議題在台灣激化以來,正反雙方言詞交鋒的內容中,愛滋不斷成為反對方的攻擊武器,再搭配上這個徵文的獨特語氣,我們恐怕不難想像,這樣一則徵文啟事來自於同婚的反對方,也就是那些聲稱「同性婚姻合法化會造成愛滋氾濫」、「愛滋會拖垮健保」和同性戀者「要結婚自己結、要死自己去死」的保守團體們。

如此恐懼憎惡愛滋的保守團體卻想要知道感染者的生活經驗,更要感染者們不要美化、坦承告知、捫心自問、無私分享。考量到感染者們可能對這些團體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我稍稍越俎代庖了一下,模擬了一下究竟愛滋感染者的「負面」生活經驗。

假如你是一個愛滋感染者,我想大概是這樣的:知道自己感染之後不敢告訴任何人,害怕必須面對別人探索的目光、惡意的言語和各種差別待遇;害怕家人的失望,害怕友人的排擠,害怕這世界上彷彿每一個人從今開始都可以對你的生活跟身體指指點點。

因為害怕可能不敢去看醫生;看了醫生害怕自己的病歷可能被註記,於是個人隱私成了全醫院都知道的事情;害怕有些醫生知道自己是感染者之後會拒診。害怕被列管追蹤之後,哪天區公所的人會不小心把相關文件送到你家人或是鄰居手裡,然後鬧得鄰里皆知。甚至你的鄰居可能會在電梯裡貼公告,說他們不歡迎跟愛滋感染者當鄰居。如果你是學生,可能擔心學校會找盡藉口讓你退學;如果你在工作,你的雇主可能會因此解雇你,即使你因為穩定治療,身體好得很,一點都不影響工作。早兩年時,如果你是外國人,你會被驅逐出境。

▲愛滋病符號示意圖。(圖/攝影者andrew_stevens_h, Flickr CC License)

然後你不是很確定自己還有沒辦法再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你不確定自己還可不可以有性生活,因為你可能因此得去坐牢。如果你遇到了一個人想要跟他作愛,你要不要跟他說自己感染的事情呢?如果說了對方可能轉頭就走,如果不說,對方事後可能會告你。如果你一開始沒說但後來說了,你也不知道哪天感情生變時,這會不會變成一個他人報復的手段。因為法律告訴你,你有愛滋就是有罪。

你每天都要在電視上、日常生活裡聽到同樣的責怪:愛滋感染者就是不檢點!愛滋感染者就是活該!愛滋感染者浪費醫療資源!愛滋藥費很貴,還好國家基於公衛與人權考量願意支出,但每天都有人在抱怨,這樣不公平,愛滋感染者明明就是自作自受,憑什麼「讓國家買單」?每天都有人明示暗示,如果你付不起藥費,那你就去死吧,誰叫你犯了錯,得了一個不能被原諒的病呢?

還沒完呢,這些人說你是社會的毒瘤、亡國的原因。他們一天到晚追著你問,你後不後悔啊?你怎麼可以不後悔?你得了這麼噁心的病你人生都毀了,你怎麼會不後悔?你一定是騙人的吧,不要再裝啦!他們不關心你是不是可以得到好的醫療,不關心你的用藥選擇是不是因為預算限制受限,不關心國家法律把你當成潛在的罪人,你每一次的性行為都可能是在「犯罪」,他們也不關心你是不是可以繼續上學工作,更不關心你是不是可以不受歧視的好好生活。他們只想知道你慘不慘,因為他們巴不得你慘,唯有你悽慘了,他們才可以把你的故事當成一個警世寓言。

你說愛滋和其他疾病沒有差別,他們說可是愛滋病特別骯髒;你說愛滋病不看對象只看行為,他們說可是男同志就是噁心;你說醫療進步後愛滋病早已變成慢性病,感染者也可以過著與「一般人」無異的生活,他們說你就是國家社會的負擔(就算你也如一般人工作賺錢繳稅);你說使用保險套、加上穩定治療後降低的病毒量,愛滋傳染的機率也會降低,他們說,重點是你一旦得病就是被烙了印,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你捫心自問,你後不後悔呢?慘不慘呢?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就是個敗類,骯髒不值得同情呢?是不是覺得自己就是個負面範例呢?

同樣的一群人,是他們扭曲事實,每日在媒體、在網路上散佈各式各樣關於愛滋的謠言和偏見,是他們不斷地訴說,愛滋有多骯髒、感染者有多低賤;是他們每天每天以愛滋為武器,攻擊同志、攻擊性少數,只為了推動他們自己的議題;是他們的言論讓感染者們感動孤單、恐懼;是他們處處刁難為感染者提供服務的組織;是他們抹黑、打壓致力於宣導愛滋相關議題的醫師。是這樣的一群人,現在說,他們想要知道感染者的負面生活經驗,想要感染者坦誠地分享自己的痛苦。世界上還有更荒謬的事情嗎?感染者的負面與痛苦,難道不就是多虧了你們每日的功績嗎?

這讓人不禁想問,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到底是因為這群人太過天真,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就是那巨大痛苦的來源,還是太過邪惡,所以捅了別人一刀以後,還得抓著人遊街?

▲圖/翻攝自台灣同志諮詢熱線臉書

這幾年間,愛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反同團體當成「殺手鐧」,而無數的感染者們只能在這場戰爭的荒地中,驚險求生。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反同團體們一下子假裝慈悲,表演自己對愛滋感染者的關心;一下子視感染者們為社會毒瘤,彷彿下一刻他們就會使得家破國亡。他們拋棄真實、編造謊言、玩弄汙名、操縱恐懼,用誇張偏頗的語言引得社會與他們一同起舞,甚至很多時候,連挺同陣營都會一不小心上了當,把愛滋感染者當成「豬隊友」,必須快點趕出去。我有時候很擔心,如果我們不夠謹慎,如果我們不能理解,和保守團體的這場戰役不僅僅是為了婚姻,更是為了所有被萌萌們汙名的性少數族群(跨性別、感染者、多重性伴侶者、不婚不生者)而打,那麼就算哪一天同婚的仗真的打完了,我們恐怕也只能在滿地屍骸中,找到曾經的友軍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認識了一個感染者朋友。那是一個無比溫柔的人,他的生活裡有笑容也有煩惱,他跟我說,憂傷的時候就要吃甜點,快樂起來之後人生便能美麗。我和他一起吃晚餐,他跟我聊學校、聊男朋友,也聊那些愛滋以外的他。對於某些人來說,他的生命或許自某一個時間點起,就被愛滋壟罩、甚至定義。愛滋對他的生命絕對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可是他的生命從來就不只愛滋而已。他的生命在愛滋兩個字以外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那是反同團體不管用多少個「負面」都拿不走的-

例如巧克力,例如他張揚的笑聲,例如那時候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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