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中心/綜合報導
在中國被封為「自媒體女王」的咪蒙,在微信公眾號刊出文章《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瞬間瘋傳,卻慘遭人民日報點名批評,該文「從標題到文,販賣焦慮,但無節操刷流量只會稀釋社會信心」。咪蒙對外道歉,微博則永久關停。這篇文章在大陸被禁,也被外媒評論是言論寒冬,文章原文如下:
▲網路熱文遭中國下架(圖/翻攝自微信公眾號)
2019年1月8號,我接到了高中同學周有擇胃癌去世的消息。
他去世的時候,身份是國內某企業的一名財務會計師,銀行卡裡還有3700.6塊錢。但是身上卻穿著一件100塊的廉價羽絨服.
他去世的時候,還差4個月滿25歲。從接到他的死訊,到決定寫下這篇文章,再到今天你們看到這篇文章,我前後花了半個月時間。
我提筆5次,放筆5次,無法寫下去。
最後我還是選擇了寫。
說句十分殘忍的話,我們大學聯繫甚少,高中累積的友情在這5年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
但卻因為他的離去,我進入了接近抑鬱的狀態。
我今天記錄下關於他的一切,不只是我作為一個朋友的愧疚和救贖。
而是因為他的離去,讓我重新開始反思自己這幾年的人生,反思我和社會的關係,反思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
在想清楚這些問題以後,我甚至想清空18歲以後全部的人生記憶,徹徹底底地重來一次。
得知周有擇的去世那天,我正在北京國貿的居酒屋裡跟一個投資人聊天。
聊啥?
聊未來的經濟形勢,聊什麼行業有紅海藍海,聊如何快速套現,聊行業內的財務自由神話。我工作兩年多(包括實習),現在做一個商業項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場環境,什麼產品容易拿到融資。這就是我這兩年的生活常態,酒局接飯局,老師連前輩,低頭哈腰,逢場作戲。
“嗡嗡嗡嗡嗡嗡.......”
所有的轉折,都來自於那天我的手機突然開始不停地振動。我坐在那位投資大佬對面,抱歉地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突然彈出了上百條消息。更神奇的是,這些消息幾乎都來自於那個因為半年都沒人說話而導致我忘記遮罩的高中班群。
出身社會進入職場這兩年,我被迫學會了一項能力——以最快的速度過濾不重要的資訊,然後果斷下結論。我想大概是因為老闆總說的一句話吧:“我不想聽這些廢話,我只要三條可以指導未來的建議,你有沒有?”
我有有有,當然有,沒有就只能滾蛋了。
於是這次也一樣,我花了半分鐘時間總結了一下上百條消息,快速總結出了一個核心結論:我們高中同學周有擇去世了。平心而論,其實我所能回憶起的關於他的事情已經不多了。雖然很抱歉,可這是實話。
▲網路熱文遭中國下架(圖/翻攝自微信公眾號)
還能記得清楚的,也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高的個子,160左右,臉上長青春痘,說話口音重。但是很聰明,非常非常非常聰明。高一開學半個月,學校來了次數學課摸底考試,數學老師(也就是我們的班主任)抱了套卷子來,一拍講台說:聽說我們高中有全省最好的生源,你們還是大火箭(重點班),來,讓我看看你們的實力。
兩個小時後考試結束,老師收完卷子,說:“這其實是2010年四川數學的高考卷。”
一瞬間全班哄然。
“什麼鬼,高一一開學就做高考卷?”
“變態吧。”
事實證明大多數人都在裝逼。在第二天髮捲子的環節裡,班上最高分123,這個成績是很多學生高中學三年都考不出來的。這也意味著他就算高中三年不學數學,也能在高考裡拿到123分墊底了。
當時周有擇就坐在我一個巷道之隔的地方,看著自己的卷子發獃。我瞟了一眼他40分的卷子,瞬間就覺得我的90分還不錯,起碼我及格了。
他發現我在看他的卷子,不羞也不惱,只是傻呵呵地一笑,問我,為啥你們高考題都會做?
我說,我們初三奧賽就學解析幾何和導數了。
他點點頭,說,天吶,你們好厲害,都學過奧數啊。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開學半個月了,卻是我跟他第一次對話。我當時的感受就是,這個人還真是憨傻啊。一個月以後,我就再也不敢用憨傻形容他了。
我們數學開始進行專項學習,一個部分一個部分地學,然後當堂對專項進行隨堂考。試題都是難到炸裂,關鍵是我們剛聽完也還沒來得及消化,每次都怨聲載道。但是從第三次專項測試開始,周有擇就坐牢了班裡數學第一的位置,到高考也再沒下來過。
後來我們漸漸熟絡了起來。
我也從別人嘴裡大概聽了一些他的事情。他不是本地人,是另一個市區的一個小鎮的一個村裡的人。他中考時幹過了市區重點中學的所有尖子生,從一所村鎮中學沖了出來,以全市第一地成績擠進了我們這所全省前三的中學。他是真的聰明,家裡也是真的窮。
▲(圖/翻攝自微信公眾號)
他一周只用45塊錢,包括所有吃飯和開支。他家裡有個妹妹小他六歲,也在念書,也很聰明。他來省會念書的學費,都是村委會給他家籌的。都說他是他們村的驕傲。以至於很多年以後我看楊超越在節目裡哭著說“我是我們全村的驕傲”時,總是恍惚,不自覺地代入他說這句話的語氣。
熟了以後,我跟他下課也經常聊聊天,他總覺得我說的有些事很新奇,我也覺得他說的很多事很新奇。我們高中早上會給所有學生髮免費的牛奶,我從來不喝牛奶,就隨手扔進垃圾桶裡。有次被他看見了嚇了一跳,說,你別浪費東西!你不要賣給我吧,但是給我便宜點行嗎。我問他,你不是也有嗎?他笑,我可以帶給我妹妹啊。
我遞給他,錢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數學考試輸給我就行。
高中的第一個寒假回來,大家都新鮮地聚在一起聊天。學生時代總是這樣的,寒假回來第一天就是茶話大會。過個寒假大家都不一樣了,每個人都穿著新衣服新鞋,有人換了新髮型,有人去了別的國家旅遊。周有擇也是。那天他穿了件新的羽絨服進來。一進教室,他外套上的幾個大英文字母就格外顯眼。
下課時,幾個男生走過來,半開玩笑半調侃地說了一句:“有擇啊,你這個牌子很潮啊,是你買了阿迪達斯然後自己改創的吧”。坐在旁邊的人都努力忍著笑,但還是有人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沒說話,假裝在認真看書。
等人都走遠了,他偷偷遞了張紙條給我,上面寫著:“我的衣服怎麼了?”
我想了下,決定跟他說實話:“阿迪達斯是Adidas,你衣服上印著的是adadis。”
我以為他再也不會穿這件衣服了。結果第二天,周有擇還是穿了這件衣服過來。
只不過這次,他是把衣服反著穿的。幾個不倫不類的補丁掛在衣服外面,顯得更加滑稽了。但我猜對於他來說,那幾個錯了順序的字母應該比補丁更刺眼。
▲(圖/翻攝自微信公眾號)
我那天幾次欲言又止,想問問他為什麼不換件衣服,最後還是沒問出口。但高智商的人眼力見真的好,他明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趁著晨讀的時候跟我說:“我只有這一件羽絨服,就這一件,花了我們全家人半個月飯錢了。”
我想那是第一次他親口說起自己的家世。沒有賣慘,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經典台詞“我家窮”,他只是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跟我說:“我只有這一件羽絨服,就這一件,花了我們全家人半個月飯錢了。”不卑不亢。
我雖然不是富二代,但是家裡踮踮腳,也算是個中產家庭。我爸媽又都是讀書人,以至於我從小充滿了聖母情懷。所以當我聽到他說起這些事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閃躲和努力藏起自己的憐憫。我早就知道他家世不好,也默默覺得他可憐,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迴避這一點。
可是直到那天早上,他在我面前不卑不亢地說出那句話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無地自容。不只是周有擇,我整個高中的回憶,大多數都很模糊了。但每次說起來,都有跳不過的一環。
我們高中大概是國內少有的真的推行素質教育的高中,舞蹈鋼琴這些課可以選修,有真的社團活動,有很多引導思考的課程,每天下午各個班都會準時在教室收看《新聞聯播》。
2013年我們高考,在高考前兩個月的一個班會上,我們畢業於南京大學數學系的班主任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理想”兩個大字。
台下嘩然。
他大手一揮,說:“你們覺得這個主題土嗎?那我今天就要告訴你們,你們從現在開始,要珍惜每一個像我一樣認真地跟你們談理想的人。因為當你有一天走出去進入社會,就再也不會有人跟你們認真地談理想了。你再遇到的,要麼是你一談理想就罵你是傻逼的人,要麼是跟你談理想就是想畫餅騙你錢騙你汗的人。”
我這輩子發自內心佩服的人不多,但高中班主任算一個。帶我們的時候他30多歲,教數學,骨子裡是個乾淨純粹熱血未涼的人。大概也是因為他是從四川大涼山考出來的窮學生,吃過苦,從不嫌貧愛富,沒藉故喊家長收過一分好處,對學生基本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圖/資料照)
那天,他跟我們說:
“你們是這個省最好的一批學生,你們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你們大多數未來都會進入到名校。但我想你們記住,無論你們未來考得多好,賺多少錢,也不會讓我高看你們一眼。你們要記住自己身上的擔子,如果這個社會和國家註定需要偉大的人,為什麼不能是你們?你們佔盡了最好的教育資源,你們都沒有改變世界的夢想,你們還奢望誰有?”然後他讓我們每人撕一張a4紙,把自己的理想寫在上面,多少字無所謂。
“你們要是一下想不到理想,就寫寫10年後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
那個時候整個教室裡坐的都是十幾歲的少年,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心裡全是熱血,眼裡全是光芒。在班主任的熱血帶領下,我們很快就進入了氣氛,認真地陷入了沉思。字字落下去都十分謹慎堅定,好像在立軍令狀。
接下來大家一個個地站起來分享自己的理想。有人要做出微軟這樣改變世界的產品,有人要研究出根治愛滋病的葯,有人要做最透明的慈善機構,有人要成為法醫而且只服務沒錢上訴的普通百姓,有人要當維和官兵,有人要去西藏做軍官。我也不敢馬虎,在紙上寫下了:“我要做記者,兢兢業業,堂堂正正,只為蒼生說人話。”
在一片熱血沸騰充滿情懷的理想裡,只有周有擇的理想是:“好好賺錢,好好做人。”簡單而且沒有感情的八個字,顯得乾巴巴又功利。
我們笑他:“你也太敷衍了吧?”
他也跟著笑,說:“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
所有的理想紙條最後都被班主任收了上去,他給我們了一個十年的承諾。說要是誰十年以後還能記得住的,可以回去問他取。
後來,在幾個月後的畢業大典上,我們的校長也說了一段很像的話。這段話後來被載入校史廣為傳頌,時至今日我說夢話也能背出來:
“我總覺得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講,但怕是以後沒有機會了。我害怕自己奢望得多,但依然有一些身為長輩的過分要求想說出來。我從不奢求學校走出去的學生出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們出現在諾貝爾獎的名單上,出現在普利策的名單上,出現在拉科斯醫學獎上,出現在聯合國慈善獎上,甚至出現在人類突出貢獻獎的名單上。你們大概會怪我,說這個糟老頭子為什麼咒我們賺不到錢?
對不起了,從你們進x中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有把你們衝著名校學生去培養,而是把你們當作未來改變的世界的那一部分人在培養。
我希望學校對你們的影響,遠不只是送進一所好大學成為億萬富翁那麼簡單,我希望你們能成為一個真的用力活過的人。
最後我說5個詞語,在未來的10年20年,你們一定要小心它們:
成功、浮華、焦慮、攀比、慾望。
現在說這些你們大概覺得不懂。但要是以後哪天你們覺得迷失了,可以回x中的操場上走一走。
我們的大門永遠為你們走出去的人回來敞開,如果保安不讓進,報我的名。
——如果那時我還在的話。”
那是我高中最燃的一段回憶,不,錯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燃的回憶。而後的許多年裡,我果然再也沒與人說過理想兩個字。如果說了,那必定是帶著調侃和自嘲的語氣的。
高中我們全班一共46個人,高考畢業我們班平均分643,全部考上一本。周有擇以693分的總分拿下了市理科狀元,考上了某所國家一流院校。金榜題名,我們向來有一個習俗,要辦升學宴。考得差的就衝著收點紅包去,考得好的就衝著炫耀去辦。比如我高中班上的一個富二代,他爸爸是房地產商,他升學宴那天,十裡長街都知道他考上北大了。我回家跟我爸抱怨,你看人家家長的陣勢;我爸頭都不抬地跟我說,你看人家孩子考的學校。
而周有擇作為全省50萬考生中的前500名,並沒有辦什麼升學宴。確認完志願表那天,大家最後一次回教室。我送他一本書,今何在的《西遊日記》。
他問我:
“你為什麼送我這本書?”
“今何在十年前寫出<悟空傳>,十年後才寫了這本《西遊日記》,,雖然銳氣少了很多,但我覺得感動,真的。十年,我以為一個人經過十年,再也寫不出來了。”
“你這太有深意了.......哈哈,反正肯定是你覺得好才送我!”
我翻開這本書的最後一章最後一節,有一段唐三藏的自述:
很多年前,我曾經認識一個年輕人。他叫李世民。
我們在寺外的山下河邊相識,那時,他正被士兵追殺。
我把他偷偷帶到寺裡藏起來,於是,我們成了好朋友。
“我欠你一條命。”他說,“請問恩人法號?”
我想了想,覺得如果他被抓住就可能把我供出來,於是說:“我法號覺遠。”
“覺遠,以後我的就是你的。”他說,“我若得了天下,你就是護國大法師。”
“他們為什麼追殺你?”我問。
“因為我想改變這個醜陋的世界,因為人間有太多的疾苦。我立志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我要讓這個國家變得富足、強盛、開放。可笑的是,我的理想,卻成為我的罪名。”
“佛祖當年還是個小王子時,也想要讓世間沒有貧苦和憂愁,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佛祖成了佛祖,世間卻還是那個世間。”
“你在諷刺我麼?你認為我即使奪得天下,也無法改變這個世界?”
“是的。”我說,“你改變不了。”
“為什麼?”
“因為當你一無所有時,你想改變世界拯救蒼生。但當你擁有了大軍,贏得了天下,成為了最有權勢的人,萬眾高呼萬歲時,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我拿起筆,劃了最後一句話:
“因為當你一無所有時,你想改變世界拯救蒼生。但當你擁有了大軍,贏得了天下,成為了最有權勢的人,萬眾高呼萬歲時,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我在這句話後面寫了兩個字:共勉。然後把書遞還給他,就此告別。
後來我才知道,那句話,其實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上了大學,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聯繫越來越少。後來在我又一次換了手機號碼和微信以後,我甚至忘了再加他。我們就這樣不再聯繫,一年、兩年、三年、四年。
再往後的故事,我大多都是從同學朋友那裡聽到的了。真真假假,傳言或是事實,無從考證。人類實在太喜歡為別人的故事添油加醋,來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加動人。這也提醒著我今天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反覆地提醒自己,不要給他加戲。於是所有我沒有參與的故事,都只能用“我聽說”來記錄了。
我聽說,他大學一直拚命學習。學習一直是他的生命。高中我們幾個人在教室看槍版《致青春》,陳孝正拋棄鄭薇的時候哭著說,我的人生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樓。我說陳孝正渣男,不負責任。但是周有擇卻在旁邊搖頭,說,就是這樣的,有的人的人生就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樓。一語成讖,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建著這座大樓,一步也不敢走錯。高考畢業的時候我跟他說,我覺得你應該學建築,畢竟你空間幾何學這麼強。他搖搖頭說建築師需要培養太久了,最後選了個覺得能快速賺錢養活家裡的會計學專業。他上大學以後也從不逃課,門門課都努力考第一。
我聽說,他大學一直不停地打工。他出去做家教,也出去當麥當勞服務員,17塊錢一個小時;發傳單,曬一天掙60塊;在學校幫人取快遞,取一次1塊錢跑腿費......他就靠著這樣一塊一毛攢起來的錢,養活了自己,交了學費。
我聽說,他被學校裡有錢的富二代打過一次。期末考試的時候,有幾個家裡有錢的小孩找到他,讓他幫忙用手機群發一下答案,給一大筆錢。他死活不肯,帶頭的這位不太開心,說了幾句髒話。具體說了什麼無從知曉,大概是問候他們家之所以十八代祖宗都這麼窮酸就是因為迂腐不化。後來兩邊就打了起來,勢單力薄的他怎麼可能打得過對方這麼多人。
我聽說,2017年,他可以讀研但是放棄了,因為他查出了病,妹妹也上高中了。他必須馬上出來賺錢。後來他進了企業做了財務,公司領導讓他做假賬,承諾給他一大筆“獎金”,他又死活沒肯。
我還聽說,他今年年初就感覺到自己不行了。但他妹妹2019年要上大學了,他媽打電話跟他哭說:你妹妹就要讀不起大學了。2018年4月開始,他工作之外還同時打了三份工,就為了給他妹妹攢學費。他著急得不行。後來有人拉他,說有快速的生財之道,做一款保健品的微商推銷,來錢快,有門道。他一聽這不是幹傳銷嗎,死活不肯去,說寧願自己賣腎供妹妹念書也不會去幹這個。雖然我沒親眼看見他拒絕的樣子,但我總覺得能想到他說這話的語氣,應該是皺著眉頭,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不能讓我妹妹用這麼髒的錢長大。
五個月以後,以權健為首的一批保健品公司被查。而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而在他經歷這些的時候,我在做什麼呢?
得知周有擇的事情那天,我在北京國貿的居酒屋裡跟一個投資人聊天。
聊啥?
聊未來的經濟形勢,聊什麼行業有紅海藍海,聊如何快速套現,聊行業內的財務自由神話。畢竟我畢業一年,現在做一個商業項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場環境,什麼產品容易拿到融資,做什麼有想像力。
所以我約了他,對方是個40多歲的投行圈大佬,戴著勞力士的綠水鬼,說話三句一個VC、五句一個PE。
我坐在他對面,穿著低胸的衣服,露出若隱若現的乳溝,化了精緻的妝容,全程裝出一副崇拜又夾帶著愛慕的眼神半仰視地看著他。在他說到有道理的話時,我會及時地給予反饋,比如發出“哇好厲害,這是怎麼想到的”“天啊,這個太厲害了,你也聰明得過分了吧”這樣的誇讚。語氣裡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嬌嗔與恭維,不多不少,要讓坐在我對面的人覺得剛剛好。
當然這些並不算什麼。
在商業的圈子裡混久了,我熟練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業牛逼的人套近乎的技巧。化個他們能欣賞的妝容,穿不暴露又能留點幻想空間的衣服,包裡放著補妝的粉餅和口紅。即使在吃飯的過程中,也要去洗手間補幾次妝,讓自己的狀態一直看起來都是最好。
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色相其實可以為自己換來一些資源,意識到人生其實有很多捷徑可以走。雖然我頂多也就是偶爾利用一點色相為自己套點資訊、談談合作的水準,比起很多人我差得遠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一旦你發現陪頓酒就能解決事情這麼方便的話,就很難再放棄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周有擇去世的消息以後匆匆退場了,演技幾乎沒繃住。坐在我對面的投資人再三示意想送我回家,我已經沒什麼心思跟他做戲了。
幾天以後,我們班一些高中同學聚了一趟。
令人驚訝的是,這竟然是我們畢業後聚得最齊的一次。我們班一共46人,當天到場的有24個。在這場聚會上,一開始大家的氛圍都是沉重的,話題都是圍繞著他的。我們中間跟他最熟悉的老班長,跟我們說了一些細節。
比如他走的時候,家裡真的沒錢治療了。
他走的時候,衣櫃裡只有幾件衣服。他身上搭著的,是高中就穿過來的那件adadis羽絨服。
他走的時候,他打工掙的錢除了給自己生活治病、給家裡一些錢接濟以外,銀行卡裡還剩下了3700.6——都是給他妹妹攢下的學費。
大家都唏噓感嘆,有擇真的是個聰明且努力的人啊,可惜了。
但是大概一個小時以後,現場的氣氛就開始轉向了,忽然變成了職業交流(攀比)大會。大家的話題開始變成了:
“我進阿裡兩年就升到了p7。”
“我現在在做bd,做我們這行,重點是要能喝酒能陪笑哈哈哈哈哈。”
“我們前段時間遇到個坑爹事,上次招待一個客戶,給他塞了幾個嫩模。後來他老婆找來了,說是孩子病了在醫院,跟我們公司鬧,你說你老公這樣,我們公司有什麼辦法?”
“我好幾個大學同學都創業套現了,現在投資人真的好騙,我也想做個產品騙來試試。”
“你可別這麼說,我就是做投資的。只要我們投了他,證明做產品的人不是傻逼,用戶才是傻逼,不賺傻逼的錢賺誰的錢?”
“哈哈哈對現在傻逼的錢最好賺。”
“是啊,現在火的那些東西,dy啥的,不都利用人的劣根性賺錢嗎?沒辦法,還是劣根性的錢好賺。”
“咱們學校出來的確還是厲害,大家基本出來都是社會精英,以後彼此多提攜照顧。”
........
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
在北京一個人這麼多年,即使在我給最難討好的人陪笑的時候,我也沒覺得這麼累過。我低頭,給班長發過去一句話:可是3700.6連一年學費都不夠啊。
班長回我:你的關注點永遠很神奇啊。
我沒回他。我一直惦記著這個3700.6。我猜他走的時候一定不安心,因為他還沒有給妹妹湊夠學費。
終於,在一片“社會精英”一半交流一半炫耀的對話中,我提起包離開了。出門的瞬間我覺得噁心,我不知道我自己在這裡做什麼。然後我低頭看見自己故意挑選的那個印著大大的prada的包,瞬間覺得自己也很噁心。我趕緊把那個logo轉個向藏起來,然後開始試圖打車回家,還加了調度費,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打不到車。我在寒風中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最後我選擇了走路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我想起了我奶奶。在我進入職場一年多以後,有次奶奶重病我回家。到家發現一屋子親戚,根本沒來得及矯情,就開始跑前跑後地應酬親戚。我以前討厭的看不慣的,現在都能遊刃有餘地照顧到。我奶奶一直看著我不說話。後來我一出門,就聽見她開始衝著我爸發火。她吼我爸說:“我說不讓我孫女工作讓她繼續出國讀書,你不肯,你說隨她闖。你看看她現在這個樣子,整個人還有點小孩子的靈氣沒有,就跟個圓滑市儈的中年人一樣。她才20多歲啊。”
我想起了我剛進搬進現在小區的時候。朝陽大悅城旁的一室一廳,房租10000一個月。我搬進來之前就有人跟我說,我的鄰居們幾乎都是單身女孩子,5個能有3個是被包養的。後來我看房的時候,房東大媽堅持要見我,大概也是納悶這麼年輕的姑娘怎麼能租得起這麼貴的房子吧——在她的猜測裡,我應該也是被包養大軍中的一員。
我最後想起的,是我們在高中一起寫“理想”的那節班會。我想起一屋子熱血的青年在那天寫下的要做偉大的事情時的熱淚盈眶。而今天晚上,這群少年中的大多數就坐在我剛剛倉皇逃出的那個屋子裡,談論著如何騙投資人的錢和如何賺傻逼的錢。聽說班主任還守著承諾保管著我們18歲時寫下的“理想”,但我不知道,還有幾個人有臉回去問他要當年的理想。
我真的不甘心,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
可其實,早在畢業的時候校長已經提醒過我們了:成功、浮華、焦慮、攀比、慾望。只是我們走著走著,還是忘了。不知道人生到底是“聽過許多道理,依舊過不好這一生”,還是從頭到尾,我們就沒認真地過過這一生?
我在同學群裡找到了周有擇的微信頭像。頭像是他大學畢業典禮的照片,照片裡他穿著學士服,頭頂的麥穗撥到了左邊,背後的螢幕上印著那個充滿榮光的大學的名字。他笑得一臉正氣,像個在接受諾貝爾獎的數學家。
我突然覺得在我們一群所謂的“社會精英”當中,唯有當年自嘲只有燕雀之志的他,實現了老校長當年的願望:“我從不奢求學校走出去的學生出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們出現在諾貝爾獎的名單上,出現在普利策的名單上,出現在拉科斯醫學獎上,出現在聯合國慈善獎上,甚至出現在人類突出貢獻獎的名單上。”
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鴻鵠安嘲笑燕雀之志哉?到底誰是鴻鵠,誰又是燕雀呢?我們又是誰在嘲笑誰呢?
那天晚上我點了他的頭像,做了一件非常傻逼的事情。
我點擊了“添加到通訊錄”。
石沉大海。
他的朋友圈可以看見十條。倒數第二條是2018年10月31號發的,分享了一首歌,是張小九的《餘香》。這首歌裡在我們高中圈子裡很火,我也在朋友圈分享過至少十次以上,其他很多高中朋友也都分享過。我猜他或許是從其中某個人的分享裡聽到的,畢竟他從來不主動花時間聽歌,因為他沒有那個閒情逸緻。他的時間都要用來學習和打工賺錢。
而那首《餘香》裡,有一句歌詞是:
“快將塵埃撣落,別將你眼眸弄髒。”
我想我再也沒有資格聽這首歌了,在他離開以後。
從2010年起,我認識周有擇8年。以前我總覺得他也算是天選之子了。生在一個沒幾個人能考上高中的小村子裡,卻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全國赫赫有名的大學。
我再小一點的時候常常做夢,夢裡我們所有人的人生其實都是一口井。越到井底越幽暗恐怖,我們的前半生就是拚命在從井底往外爬。那時候我只能看到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有的人勤奮些,有的人怠惰些。周有擇他生在井下比我深的地方,可是比我爬得快多了。於是到高中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並駕齊驅了。我那時相信再過幾年,他就會先我一步到井口,然後永遠生活在光裡。
長大以後我不再做這個夢了,可是有天我卻突然想起來,夢裡我曾經忘了很多細節。比如我們每個人向上爬的方法其實都不一樣。
有的人坐的是電梯,按個按鈕選對樓層就能上去,比如我們品學兼優家裡有錢的班長,再比如逼周有擇發答案的富二代。有的人走的是樓梯,比如我,可我嫌樓梯累,一直羨慕有電梯可坐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根破破爛爛的繩子扔在他的面前。他這輩子,都要用盡全力地沿著井壁往上爬,頭破血流也不能停下來。最壞的結果就是,爬到馬上就要看到光的地方時,功虧一簣,摔回井底。
比如周有擇。
我們曾經在路上短暫相遇。後來我順風順水,卻在人生的功名利祿燈紅酒綠中迷失了自己。這些年,我變得市儈,會算計,逢場作戲,開始向人含笑背人咳,我選男人的標準從我愛的變成了對我有利的。我早就不記得什麼“只為蒼生說人話”了,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倒是很擅長。
我眼裡再也沒有了光芒。我常安慰自己,我明明有一個文人高潔的內核,是這個社會把我逼成了今天這樣功利的商人模樣。
可是他的離去讓我沒有臉再說這句話。
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寫的什麼“寒門難出貴子”,寫那些窮苦出身的孩子就算考出來了也格外容易走歪路,比如被拐去傳銷,比如為了賺錢做詐騙,字裡行間滿滿都是憐憫的味道。
現在我卻覺得不是這樣。在那口深不見底的井裡,他一路抓著那根上帝遞給他的破繩子,中間無數次有人邀請他走捷徑。
“你給我們發個答案,一年生活費都有了。”
“做保健品微商啊,怕啥,騙別人又不騙你的家人!”
“在賬目上稍微動點手腳,你就能分到你這輩子都沒見過的錢。”
可他即使最後被磨得血肉模糊,寧願自己摔死,也沒走這些路。
明明是我們,這輩子走著輕輕鬆鬆的路,旁邊出來一點點誘惑立馬就走歪了,卻口口聲聲說著自己被逼良為娼。可是真正被生活逼到絕境的周有擇,卻一次也沒有抱怨過。
社會什麼時候逼過我了?
還是我把自己因為慾望吃的苦,都推卸給了世界?
我不知道答案。
2019年1月20號晚上,班長在群裡問哪些人要去他的葬禮。
他走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奇怪的問題。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墓誌銘,木芝的墓誌銘是“冷眼一瞥,生與死。騎者,且前”,海明威的墓誌銘是“恕我不能站起來了”,蕭伯納的墓誌銘是“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還是一定會發生”,弗羅斯特的墓誌銘是“我和世界有過情人般的爭執。”
我一直想為他寫一句合適的,一聽就很厲害比他們這幾個人還厲害的墓誌銘,卻始終想不到一句合適的。後來寫完這封便簽那天,我突然想起畢業典禮時校長說的那句話:“我希望學校對你們的影響,遠不只是送進一所好大學成為億萬富翁那麼簡單,我希望你們能成為一個真正用力活過的人。”
所以,大概這句就是最適合他的墓誌銘了吧——
“一個真正用力活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