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希邊境難民血淚挺進歐洲 希臘國旗卻咫尺天涯

成千上萬難民聚集土耳其、希臘邊境試圖攻入歐洲,希臘警方實彈、催淚彈、水砲齊發。迎風飄蕩的希臘國旗那麼近,卻如此遙遠。一波又一波攻防已辜負了和煦的春風。

▲土耳其2月28日開放邊界,消息一出,移民幾乎是立即趕往土耳其和歐洲聯盟會員國希臘的交界處。(圖/翻攝自twitter.com/IOMturkey)

3月天,沿著已經納入歐洲路網的E80高速公路西行,過了約莫位在安卡拉和伊斯坦堡中間的包魯(Bolu)以後,在地勢自東向西降低的安納托利亞高原西側,沿途粉的、白的春花已開得燦爛。

E80一路從土耳其、伊朗邊境通到大西洋岸的葡萄牙,是亞洲和歐洲客、貨運要道,大卡車把製造業產品送進歐洲,伊斯坦堡跟巴爾幹半島間則有客運巴士對開。出了千年都城伊斯坦堡繼續西行,路上車輛漸少,狀況良好的柏油路面讓小轎車幾乎可全程開到時速160公里(本文不鼓勵用路人車速超過速限時速120公里)。

伊斯坦堡到邊境艾迪尼(Edirne)間的230公里只需兩個多小時。這230公里路段現在也承載著成千上萬難民追求轉運、改變人生的願望。但是他們的尋夢之路不像奔馳的轎車那般順暢。

「我們是難民,不是恐怖分子。請希臘、請歐洲把門打開。」於1日抵艾迪尼省帕札庫勒(Pazarkule)邊界關卡的20歲阿富汗難民阿里(Ali)說:「穆斯林不是恐怖分子,我們是人,我們想要擁有人生。」

6個月前從伊朗入境的阿里躬逢土耳其4年來最大規模移民動員行動,準備挺進歐洲。土耳其總統艾爾段(Recep Tayyip Erdogan)於2月29日證實已為移民打開邊界大門說:「我們昨天做了什麼?(我們)開了門...我們接下來都不會關上大門。」

在艾爾段號召下,土耳其境內的難民從社群媒體和新聞報導得知,當局在伊斯坦堡法蒂赫區(Fatih)的阿克撒萊(Aksaray)提供免費巴士,通過E80把他們送到艾迪尼。阿里和數以千計難民一樣,在這花團錦簇時節搭上這樣的巴士來到邊境,內心盤算著要「走路進歐洲,開創新人生」。

但是他到邊境超過一週,希臘警察在沿著難民聚集的大約兩公里長的區段不時擊發實彈,藉以嚇阻靠近圍籬的移民。中央社記者在圍籬邊看到,有些射擊不只是對空鳴槍,「子彈不長眼」,難保不會擦槍走火。

不過,就算真的出了人命,那又怎麼樣?反正只是難民的命。

「你叫我『無國籍人』吧。我在巴基斯坦的時候,巴基斯坦人說我是阿富汗人;我在阿富汗的時候,阿富汗人說我是巴基斯坦人。然後我到了土耳其,他們說我既不是巴基斯坦人,也不是阿富汗人。所以我不知道要怎麼稱呼自己。」

現年32歲的「無國籍人」(Man Without Citizenship)外表乾瘦,看起來約有兩倍歲數那般蒼老,操一口流利英語在數千難民中堪稱異數。他說是因為已被不同國家執法人員「打到怕了」,因此拒絕拍照和使用真實姓名受訪。

「無國籍人」表示,自己3歲時被父母從阿富汗南部坎達哈省(Kandahar)故鄉帶到巴基斯坦白夏瓦(Peshawar),從此開啟「難民人生」至今,身分文件上的狀態永遠是「難民」。他曾在不同國家擔任英語教師和翻譯,因無有效工作身分,總是只能打黑工任人剝削。

「如果當局強迫,我們當然得回去。否則的話,我不會再回伊斯坦堡,我已經把房間退租、辭掉工作。」入境土耳其兩年的「無國籍人」在已經成為難民巿集的帕札庫勒村聚落前方告訴中央社記者:「歐洲聯盟或是某個國家也許會考量這裡正在發生的情況而幫助我們。我們要等,不然進歐洲,否則就在這裡死。」

數以千計難民讓帕札庫勒村突然商機湧現,從聚落到難民營地唯一的土路兩側出現許多臨時攤販,瓶裝水、麵包、雞蛋、蔬菜、水果、帳篷、二手鞋、毯子、衣服,通通有人買,而且搶著買。許多當地人用馬拉板車,收取5里拉(約新台幣25元)車資,從營地到聚落這段30分鐘步行路程,難民就有「計程車」可以搭了。

土耳其警方已在通往帕札庫勒邊界關卡的道路入口進行管制,只有居民和官方人道援助團體可以通行,官媒之外的記者也一律予以擋架,大批媒體只能在管制點等待想要搏版面的政治人物主動前來受訪。難民被限制在緊鄰邊界圍籬的區域紮營,土耳其記者指出,營地上約有5000人,而且持續在增加。

開車繞過管制點後,中央社記者看到聚落另一側的遠處似有移民身影,於是捨棄容易「露出馬腳」的專業攝影裝備,停車後只帶手機步入邊境曠野中,朝那些身影走去。可能因移民數量多,行經數個班的憲警前方,他們都沒有進行盤查。

步行約半小時後抵達邊界圍籬,另一邊就是身旁的難民們心之所嚮,認為是「流著奶與蜜」而可以豐饒他們人生的地方,許多人已為這一刻努力數年。但是飄在風中的希臘國旗那麼近,卻也那麼遠,咫尺天涯大概是這意思。

阿里就是在距這道圍籬約20公尺處與記者交談。當時圍籬前方有一群年輕男性難民正以類似拔河的方式,試圖將隔開兩邊的金屬刺網圍籬一條一條地「拔」出來,遭到希臘警察以催淚彈侍候。

記者與一群阿富汗難民在曠野上跑步退開煙霧區,但是風勢對我們太不利了,難民邊跑邊用英語「國罵」幹譙圍籬外的國家。有其他難民閉氣衝進煙霧中,撿起催淚彈丟回圍籬另一側,白煙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在靠近邊界關卡的更遠處,希臘當局出動水砲車對付民眾。阿里說:「那是熱水。」

在海外工作數年,記者至今不曾在採訪現場想到故鄉,那天卻在土、希邊境難民營旁第一次這麼做了。

實彈、催淚彈、水砲車之外,希臘警察還有一種在抗爭現場罕見的招術:沿著圍籬移動的悍馬車對圍籬外噴濺不明水花。跑步逃開時,少許水滴順著風勢灑落身上,那味道令人想起30多年前的台灣鄉間,政府會定期安排飛機從空中噴灑農藥協助農民種稻。希臘那邊「噴」過來的,似是這一味。

難民曾令歐洲頭痛不安,光是2015年就有超過130萬難民向包括當時歐盟28國和挪威、瑞士申請庇護,打破紀錄。他們當中許多人橫越愛琴海走水路,或取道土耳其從陸路進入希臘。直到安卡拉於2016年3月18日與布魯塞爾達成遏制難民的協議,難民潮才獲控制。

正在土耳其西疆集結的這群人,會不會重演5年前的危機?出身敘利亞阿勒坡(Aleppo)的難民歐瑪(Omar)認為可能暫時不會,因為再過不到一個半月就進入齋戒月了。那麼開齋後呢?他說:「那就難講了。」

歐瑪6年前進入土耳其時,敘、土之間還沒有築起邊界圍牆,「想來就來」。他說,但是難民進入土耳其後,得支付5、6000美元「過路費」給人蛇,換取從靠近中東的土耳其東南部被平安送到歐洲門口的西北部,準備「翻牆」。

歐瑪告訴中央社記者:「價錢後來降到1500美元。想想,1500美元就可以得到一張開創全新人生的門票啊。不過2016年春天(達成難民協議)後,這樣的機會戛然而止。」

土耳其現在再度「開門」,讓許多難民感覺絕處逢生,重新燃起希望。歐瑪說:「我後悔沒在2016年之前翻過那道圍籬,現在不會再讓機會流失。」

離開帕札庫勒邊境後,中央社記者來到艾迪尼巿的巴士站,那裡也有數百位難民等待被送到帕札庫勒。

一位來自孟加拉的年輕男性難民想要接受訪問,卻在記者開機之前私下商量說:「在鏡頭前面,我會說我是緬甸人,這樣以後得到庇護的機會比較高。」後來這段訪問沒有進行。

這位孟加拉難民和另一位他的同鄉是中央社記者這次採訪工作期間碰到「唯二」戴口罩的難民。近身談話時,他曾短暫摘下口罩,後來才說:「我剛從伊朗進來土耳其。」

伊朗,不就是那個正遭武漢肺炎(2019冠狀病毒疾病,COVID-19)肆虐全境的土耳其鄰國嗎?他這番話令人頭皮發麻。幸好他又說,已經入境土耳其25天了。

帕札庫勒邊境圍籬前的曠野間有株早已開滿白花的植物,走近一看,是擁有5片花瓣的梅花,枝條正迎風搖擺。梅花下,躲避迫害、戰爭和暴力的難民們或坐或臥「觀賞」前方其他難民與希臘警察一波又一波的攻防,時而起身參與這場奮鬥,辜負了和煦的春風。

根據聯合國難民署,全球流離失所人數來到歷史最高水準,我們身處每兩秒鐘就有一個人因衝突或迫害而被迫流離的世界。毀滅性內戰、強權干預、地緣政治對手間的爭奪、不同形式的迫害和暴力造就這場世紀遷移。歐亞大陸正被重新建塑,難民問題已經成為這一代人無法視而不見的共業。

 

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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