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雅筑、攝影剪輯江芳緣／台中-彰化報導
近年來台灣多起震驚社會的案件，部分凶嫌、被告經鑑定後證實患有精神疾病，認定其犯案時疾病影響導致辨識能力，所以依法予以減刑或是判定無罪。但也有少部分被告主張自己有病，要求鑑定，為了就是想減刑。這些寫實的例子，讓不少質疑「精神疾病」是否成了犯罪的免死金牌？精神疾病是否遭汙名化或貼標籤了呢？對此，彰基司法精神醫學中心主任王俸鋼接受專訪，揭秘司法鑑定過程和法庭上的審判，強調「絕對不是裝個瘋就沒事！」
▲台北華山分屍案，凶嫌主張自己有精神疾病，並透過律師申請鑑定。（圖／資料照）
華山分屍案、台鐵殺警案，以及台中牙醫師護員工遭殺害等案件，這3案的凶嫌都與精神疾病有關聯，甚至華山分屍案剛發生時，被告馬上委由律師聲請精神鑑定。2018年台中發生王姓牙醫師在診所裡為保護擔任護理師的賴女，不讓她被持刀闖入的親哥哥賴姓男子找到、傷害，結果自己反遭殺害身亡，凶嫌賴姓男子最後也因患有思覺失調症和其它原因，獲判免死。對此，王醫師家屬悲慟不已，其遺孀鄒小姐當時更提出質疑，「這是不是會變成一個亂象？是不是以後我們台灣，百姓只要去醫院拿個證明，說『我有吃過思覺失調症的藥，我有精神疾病，』以後做錯事情就有保障，就可以免死了？」
究竟是司法的問題還是精神疾病的問題？對此，有近20年司法醫學經驗、參與大小案件精神鑑定的彰基司法精神醫學中心主任王俸鋼醫師，他表示，其實重大精神疾病在社會上一直佔有著一定的比例，根據統計，目前台灣約有逾10萬人，佔全台人口比為0.4%，其實並無明顯逐年上升，其帶攻擊性的比率更是少之又少。王俸鋼說，「其實思覺失調症的攻擊性跟一般常人的攻擊性非常接近，他在犯重罪的比例並不會比一般人多，實際上在美國的研究他反而還比一般人少一點點。」但若患者沒辦法融入這個社會，也沒辦法調和自己，就會開始以暴力的方式顯現自己，包括吼叫、亂踢亂打等。
▼▲彰基司法精神醫學中心主任王俸鋼醫師強調，並非在法庭上裝瘋、主張自己有精神疾病就可以逃過刑責。（上圖／資料照；下圖／記者江芳緣攝）
至於主張自己有精神疾病的被告，是否鑑定出來有疾病就可減刑、免刑，王俸鋼直言「不可能」。他表示，往往遇到犯案被抓後就馬上說自己有病的那種人，大部分的精神科醫師聽了都會大笑，「刑法19條裡面，會對於特定的精神病患給予比較優惠的措施，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些人的現實感，很明顯因為疾病而受到偏差，那這些現實感對於現實的判斷，包括什麼，包括自己有沒有病這件事，我們遇到的大多數重大精神疾病患者，都會認為我沒病，而不會認為自己有病，所以當我看到這樣的訊息我覺得滿好笑的。」
但精神疾病的範疇其實很廣，王俸鋼也補充解釋，並非這些人就絕對沒病，因為有些疾病患者本身還是能知道的，像是憂鬱症、失眠等一些精神官能症，「這些疾病患者可能都知道。（但）問題是，你竟然還保有知道自己哪個地方有毛病的這種能力，其實你多半也保有著，你知道什麼東西是犯法的能力，所以通常這種狀況之下，這種精神疾病本身不太能夠在刑事訴訟上得到特別的優勢。他號稱自己有精神疾病，但法庭在審酌的時候，他也不是說有病的人就一定沒事啊！」
日前新北市一起單親母殺害兒女遭判死的案件，王俸鋼表示，其實那名吳姓單親母親也提出了很多自己有在做治療的證據，但最後判決仍是死刑，「其實這種明確的有精神疾病，但是他的刑法（審判）不受影響的這樣個案，非常非常的多。在國外提出這種因為精神異常抗辯的，真正能通過的不過才百分之一左右，所以大家可以理解，這部分的判斷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容易，裝個瘋就沒事了。」王俸鋼解釋，患者會有一定的病程，對於社會案件上的精神鑑定，他們會先確定患者的疾病是否存在，然後開始去推斷整個病程，接著根據犯行當下前後他人對患者的觀察和客觀描述，從這些種種、醫學常理去評估，推斷他在犯案當下的疾病大概到什麼程度，「所以我們一般都會跟法庭說明這個狀態它一種『可能』，我們鑑定人有多少程度的把握。」
▲吳姓單親媽媽殺害兒女，審判過程中也主張自己有病，但最後仍遭判死刑。（圖／資料照）
會不會出現裝病想騙鑑定的可能呢？對此，王俸鋼直言，疾病是非常難假裝的，特別是精神疾病，「它（精神疾病）不是只有你的思考有問題而已，因為它是神經系統出了問題，跟神經系統有關的方方面面上面，包括你的表情、你的眼神，包括你的記憶，甚至有很多行為動作上，都會因為你生了疾病而受到影響。」
嘉義台鐵殺警案一審時被告獲判無罪，導致參與精神鑑定的醫師飽受霸凌，不少人認為鑑定阻礙了「正義」、「公道」，但事實上，精神鑑定絕對無法撼動、左右判決，它其實只是裁判所考慮眾多證據之一，而非「唯一」。王俸鋼分享自己長年參與司法鑑定的經驗，他說，「其實在法庭上面，整卷的調查卷宗都會有很多前後互相矛盾的部分，如果只是當事人，比如說控訴的人，告的人，原告跟被告彼此之間為了自己的利益講謊話那也就算了，有很多時候你會看到，完全客觀的、完全沒有利害關係的兩個證人，他們講的相差十萬八千里，他們有說謊嗎？沒有！很多時候，我們人類的大腦在擷取事實的時候，他會有扭曲，那這樣子的扭曲會使得在法庭上看到的整篇故事，並沒有像我們一般人在新聞媒體上看的這麼直接，這麼的有起承轉合，彷彿這個事就是一條線，實際上在法庭上看到的事實是很多條線，全部互相彼此矛盾，全部交叉在一起的。那這種過程中，我們大部分所提到的，特別是對鑑定的人來講，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怎麼樣找出科學的證據、符合科學的證據，並且誠實的去告訴法庭，我們其實能做的也就是如此。那就以台鐵殺警案來看，就我看判決書就會發現，其實法庭不是只有採定、採取鑑定人的意見而已，法庭問了很多不同的人，都在證明這個人非常的瘋，瘋到了極點這樣子。」
▼▲台鐵殺警案震驚社會，一審凶嫌獲判無罪引發各界嘩然，負責精神鑑定的醫師也因此被肉搜、霸凌。（圖／資料照）
對於台鐵殺警案當時的社會氛圍，王俸鋼直言，有時鄉民文化會對事件的判斷造成影響、誤導，「大家的心情裡面，當然很希望為這一位替人民執法的這一位執法者，能夠得到一定的正義的伸張，這個東西是大家的情緒焦點所在，那再加上後面又有很多的報導，有試圖去誘導大家相信說這個（精神）鑑定人本身是傲慢的、是不專業的、是不合格的。雖然我們私底下打聽，很多這位醫師身邊的同僚和病患都對他非常的好評，說他是非常好的一個醫師，可是在那個當下，整個社會的故事，就已經把他誘導向他是一個不合格的醫師了，所以當這一個故事已經成形的時候，那是非判斷的成果是非常篤定的。」因此王也盼大眾可以在評斷一件事時多點冷靜、客觀。
精神疾病常常被犯罪、減刑，甚至免死金牌畫上等號、關聯性，但就醫師專業的角度上，他說，其實精神疾病的犯罪者絕對不是多數，而會釀成悲劇的，其實和治療有關。王俸鋼強調，患者只要持續性的接受治療、吃藥，都是可以回歸社會和一般人差不多的，發病率也相當低，但一旦沒吃藥就會導致病情惡化，而這部分就是解決「根本問題」的一大課題之一，王語重心長地說，希望台灣社會可以多在心理資源上投資，讓患者有好的治療、環境，而長久下來，對整個社會也是有正向影響、幫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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