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陳弋/台北報導
▲民國八十年代,護理師陳惠美(左)曾在台北長庚醫院10樓病房照顧多名癌症病患。(圖/陳惠美提供)
藝人余天二女兒余苑綺勇敢對抗直腸癌長達8年,最後仍不敵癌細胞擴散病逝。據了解,余苑綺在臨終之際飽受癌細胞侵蝕臟腑之痛,加上肺部浸潤陷入呼吸困難,醫療團隊動用嗎啡幫浦才為她有效止痛。部分輿論直喊家屬應該放手,讓至愛好走。然而叫別人放手很容易,如果是自己遇上,又是另一回事。一名資深護理師表示,看過無數癌末病患,有辦法理性放手的家屬,其實少之又少。
余苑綺2014年確診直腸癌三期,苦撐多次手術和70次化療,生長於明星家庭中的她,從抗癌到臨終,屢屢成為外界關注的焦點。這幾年來新聞媒體大幅度披露她的抗癌點滴,讓無數閱聽人參與余家的人生劇場,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期待看到快樂結尾。孰料一度抗癌有成的她,最終仍因癌細胞轉移肝、肺不幸病逝。余天透露自己跨海尋求特效藥,不願放棄一絲絲機會,可惜女兒在藥物抵台前先走一步。
部分網友在社群媒體留言主張,余家人應該在余苑綺病重之際放手,讓她無罣礙離去。資深護理師陳惠美接受《三立新聞網》訪問時透露,自己在超過20年的臨床生涯中照顧過一百多名癌症病患,有些人還活著,也有30多人已前往另一個國度。家屬面對生離死別,幾乎都是同一個樣態,直到親人斷氣前一刻甚至往生後沒有闔眼,才悲喊放手,真的要自己經歷過才知道痛。
民國85年,年僅28歲的林小姐在台北長庚醫院確診乳癌第三期,她遵照醫師建議接受全乳切除,隨後放置人工血管,咬牙迎接一系列化療。陳惠美回憶,林小姐是獨生女,父母40多歲時才生下她,把她當成掌上明珠。林小姐從家鄉花蓮北上工作,前景可期,卻在盛年罹患惡疾,生性樂觀的她從不在醫護面前怨天尤人,每次入院治療都會把觀音圖像貼在床頭,然後安安靜靜接受一切療程,從未對醫護催東催西。
陳惠美說,林小姐是眾多癌症病患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案例,除了外貌姣好、修養過人,她不像其他患者容易表現出否定、焦慮、怨懟、急躁等情緒,反而是一派心平氣和,逆來順受,醫師說甚麼她都配合,看到護理師忙進忙出,沒時間用餐,也曾上前關懷:「要不要我到樓下幫妳們買便當?」化療導致嚴重落髮,她剃了個大光頭仍心存感激:「想不到我光頭的樣子不難看,感謝父母把我的頭型生得這麼圓。」
和余苑綺一樣,林小姐的抗癌路十分艱辛,手術和化療也一度顯現樂觀局面,未料癌細胞在民國87年底,也就是她滿30歲那年死灰復燃,在她孱弱的身軀四處攻城掠地。
再度入院的林小姐溫暖性格依舊,不同的是身體已經出現若干惡性病癥:嚴重淋巴腫(手臂看起來宛如氣球)、腹水、黃疸、呼吸急促。醫護當時心裡多少有底,林小姐這次無法再自行走出醫院了。焦急的父母從花蓮來到台北探望病入膏肓的女兒,心中滿是不捨,請求醫師為女兒止痛,同時忍不住追問:「有沒有可能讓她再活久一點?」
陳惠美強調,身為醫護人員,天職是努力搶救病患,遇上藥石罔效的臨終個案,也必須理性向家屬表明真相,並提出舒適照護的方針,建議他們順從當事人的意志,這時候絕不能多嘴規勸家屬「要放手」。
「說別人真的很容易,自己遇到了才能體會這種臨終的兩難。」陳惠美提到,林小姐的父母一開始也希望積極搶救,當醫生強調死亡已不可逆,加上兩人看到女兒已經幾乎吸不到空氣,只能靠氧氣導管、升壓劑、嗎啡硬撐,還一度自行扯掉維生管線,林母才在最後關頭到女兒耳邊悲喊:「好啦!既然妳這樣決定了……」
林小姐離開那天上午,意識仍相當清醒,尚能虛弱回應家人的問話,護理師耳聞她用顫抖的氣音向雙親道歉:「女兒不孝,爸媽不要擔心我,要注意身體健康。」到了下午病情急轉直下,開始出現典型的瀕死現象「喟嘆式呼吸」,此時患者已無力將聚集在喉頭的分泌物咳出,或因肺部分泌物增加,呼氣時發出痰音般的嘎嘎聲(death rattle)。聽在醫護的耳裡,這令人不安的聲響就是死神的前奏曲。
臨床有一說,瀕死嘎嘎聲平均在患者死亡前48小時內出現。根據陳惠美的個人見聞,並非所有的臨終患者上路前都會發出嘎嘎聲,常見的狀況是,當嘎嘎聲出現,患者恐在幾個小時到1天之內嚥下最後一口氣,家人應該把握時間,儘早說出:「我愛你,珍重再見!」
林小姐生前簽過DNR(Do-Not-Resuscitate,不施行心肺復甦術),一旦病危不電擊、不插管、不做心臟按摩,她曾告訴護理師,希望自己能在白天走掉,這樣父母就不必陪她熬夜。林小姐沒能撐到隔天,當儀器發出不祥的警示音,時間是晚間10點55分,就在陳惠美小夜班下樁前1小時。
林小姐斷氣時呈現半坐臥姿態(護理師為紓解她的不適所做的微調),眼睛睜得斗大,口鼻滲出分泌物,陳惠美親手為這名熟悉的患者施行遺體護理。人死後最後消失的是聽覺,陳惠美一邊為林小姐移除管線、更衣、擦拭、穿尿布,一邊對她輕聲道:「妳以前跟我很好,放心,現在交給我,妳解脫了……」
陳惠美強調,無論如何,生病的人永遠是最辛苦的,癌細胞蠶食身體的痛楚和精神壓力之鉅,外人根本無法體會。很多時候癌末病患已經撐不下去了,家屬還是無法放手,一方面希望醫護想辦法減除病人的痛苦,另一方面又渴求任何能延長家人生命的手段,這個矛盾真的是臨終一大難題,只有親屬能體會那椎心之痛。針對臨終病患施以適切照護,同時給予家屬一定程度的寬慰,臨床工作的意義便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