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根
草根影響力新視野 Dr. Phoebe
在談論海外華人時，我們往往聚焦在他們擁有的東西上面，比如學歷成就、社經地位、兩層樓洋房，戶外的游泳池和旁邊站的拉不拉多。但是我們鮮少願意去談論他們所失去的東西，或許因為這些「失去」無比幽微，且遍佈在生活之中，也往往不是光彩奪目的。於是這些「失去」很多時候成為海外移民者心中的傷痛，若沒有好好處理面對，很多時候也連帶影響下一代甚至是下下一代。
台裔美籍的心理學家Dr. Jenny Wang王珍妮博士在《Permission To Come Home》一書裡寫到在美亞裔所承載的失去，「我們失去的不只是人或地方，更是經歷和回憶，一個若沒有移民的話，可能擁有的完整人生，比如完全理解並且融入自身歷史的人生…但是很多時候我們的失去不被承認也不被發覺，可是傷痛的感受卻不曾離開。」今天就來和大家聊聊，身為在美亞裔，面對長輩平輩甚至是晚輩所面對的不同「失去」，以及如何理解、面對並且慢慢癒合。
上一代的失去
上一代或上上一代的長輩們，面對的是台灣從戰後重新站立的年代。那個年代的教育教導他們不要輕易揭露脆弱，遇到感情就壓抑面對。如果那輩的父母剛好又決定離開舒適圈來美定居，可能還加上時時刻刻被當成外來者的創傷。很多時候他們在面對人生難處時會故作堅強壓抑自己，但是很多時候，卻也是這樣的態度讓他們在不經意的時候，傷到下一代的孩子。
Ｔ的父母都從亞洲移民來美，努力在這國家立足。他們帶著唯有讀書高的亞洲思維來美，無所不用其極地用高標準要求Ｔ考好成績拿第一名。Ｔ不負眾望地在名校畢業當上律師，卻無比不快樂，覺得律師圈的生活不適合她。Ｔ天生浪漫，有著與生俱來的藝術家的個性，喜愛在社群媒體上分享詩詞創作，三不五時還愛跟作家友人跑到深山裡去尋找靈感（看得我這個媽媽寫字者好生羨慕）。
Ｔ無法跟父母溝通，每次聊到感情，父母就彷彿當機一般，不知道如何講話。於是Ｔ和父母的關係充滿著大吵大鬧、情緒勒索、和好幾個月都不說話的冷戰。你說他們不愛對方？其實也不然，但是他們關係中的破碎，一大部分來自於父母身為新移民身上所帶的枷鎖。Ｔ在一個白人為主的學校長大，她總是艷羨其他白人父母對孩子支持和正面的態度。由於她父母的文化經歷和創傷，使他們無法當一對在情感上給予孩子支持，教導她如何摸索自身興趣和思考未來的父母。雖說不全然是父母的錯，卻是Ｔ的失去。
另一個面對上一代的失去，則是無法在長輩年邁時，親身陪他們走過最後一程。得知長輩在地球另一端生病是海外遊子最大的憂心，並且常會覺得自己做不夠多陪伴不夠久感到內疚。有時候，甚至失去和他們道別的機會，我的外公在沒人預料之下匆匆離世，而一個見證我成長和我感情深厚的阿姨也在同年過世，兩人的葬禮我都因著工作緣故而無法參加。我失去的，是和家族們一同哀悼和理解更多故事的機會。而這只是眾多長輩離世中的兩個案例，也是我人生中的遺憾之二。
這一代的失去
這一代最大的失去之一，大概就是從「無條件被當自己人」，轉變為「裡外不是人」的窘境。Ｊ是隨著丈夫來美定居的醫師娘，就算在美國住了幾十年，住在在洛杉磯好學區的豪宅裡，一天之內依舊有99%的時間都在說中文，英文說得不太好。診所幾乎清一色都做華人生意，她交的是台灣人醫師圈的朋友，每晚收看台灣call in政論節目。即將退休的她，雖說和醫師圈友人聊的都是台灣政治，罵的還是同個政黨，並且羨慕台灣健保，卻也心知肚明不可能回台灣養老。因為文化上，她卻已是不折不扣的台美人，不完全融入美國，卻也無法完全屬於台灣。
裡外不是人的感覺不是只在新移民身上。Ｒ是名1.5代移民，不同於Ｊ，他說著流利的英文，擁有各種膚色的朋友，平日裡最喜歡的就是假日去征服國家公園，成績優異的他目前正考慮去念神學院，但是他卻告訴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屬於美國，卻也不屬於亞洲或任何地方。
很諷刺的，即便大部分的人都努力用自身的方法融入美國，卻無法否認這個國家對亞裔並非全然的包容。種族歧視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但是當我們鼓起勇氣聊這個議題的時候，卻不只一次被自己人重傷，有人覺得種族歧視不存在，有人覺得活該你要出國，有人覺得是因為你沒做的更多或是沒嫁外國人所以不夠融入。有意思的是，如果你真的嫁外國人生混血兒，可是孩子卻沒有說標準的中文，卻又有可能被同一批人指責父母失職，讓孩子成為失根的蘭花。在難以找到對象分享這些「失去」的狀況下，更容易讓我們在海外感到孤單和不被理解。
下一代的失去
我知道無論多用力給樹寶學中文，他都無法100%理解我所認識的台灣文化。很多文化必須要在那個土地住過才會有感覺，比如小學穿的制服和選班級幹部、時間到要帶垃圾袋站在特定地點等會唱歌的車子來、甚至是人際關係中的矜持低調和三思而後動。我也失去兒子完全100%理解我的機會，我甚至不知道他這一輩子是否有機會看懂我撰寫的任何一篇文章，知道他平日眼中忙碌的母親，背後的中文文筆和思緒。
而樹寶也因為我在美定居的決定而有所失去，他失去和台灣表哥表姊們共同長大的機會，和外公外婆每星期或是每天的朝夕相伴。樹寶或許會知道貓王和法蘭克辛納屈，卻不會知道費玉清和鳳飛飛，也不會曉得望春風、燒肉粽、愛拚才會贏等的經典老歌。也可能一輩子不會知道周星馳電影曾帶給我多少療癒，或體驗金庸武俠小說為何能讓我看到半夜三點不睡覺。
結語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決定都是完美無缺的。踏出舒適圈，得到的往往是前所未有或實現夢想的機會。但是同時，卻也必須付出失去的代價。認出失去的東西不是要我們自憐，更不代表我們不知感恩，而是幫助釐清對我們生命重要的人事物。Dr. Wang在書中寫到「哀悼的反面是愛。是因為有深深的愛，才會感到巨大的悲傷和哀悼…當我們理解自身的悲傷，就會改變面對生命的角度。悲傷像面鏡子…點醒我們生命中最珍貴也最該被珍惜的東西。」這些失去，讓我學會看重那些用錢也買不到，最細小卻也最珍貴的東西，比如相處的瞬間、日復一日堆疊的親情、又比如，願意陪伴你，學習理解傾聽你訴說失去的朋友家人。
這篇獻給生命中有所失去的你，願你知道你不孤獨，並且希望你所經歷的失去，最終都得以成熟你的生命，結出更豐碩的果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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