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炳璿/換日線Crossing
Out of Country , Out of Closet
什麼是出櫃(coming out)?什麼是馬鈴薯皇后(potato queen)和米飯皇后(rice queen)?
相較於來到美國之前,現在的我對於出櫃有著截然不同的見解,對於同志的自我認同也經歷大幅變更。在美國接觸的每一個「圈內」人,都重新定義我對於「同志」的認知。每一次互動,都是意識與信念的溝通和協商,既是個人也是群體,既是向外探索,也是向內反思。而這一切的動能,都來自於在不同框架中,尋找自己的定位。
一年又一年的台灣同志大遊行,替台灣在國際上建立了「自由開放」、「同志友善」的定位(註一)。但我在台灣認識的同志文化,是否在國外也同樣適用?台灣的同志圈是否相稱於其他國家的同志圈呢?我想答案或許相當明顯。當然,我們了解到這個討論的前提之一是──同志文化是一個非常概略的稱呼,在這個保護傘之下存在著多樣化的社群。同質性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想像,另一方面,許多的差異也並非單純由「國界」或「文化」就可以解釋。
話說回來,不可否認的是,跨洋越海來到不同的國土,我所認識的差異並非和「國界」與「文化」無關。當美國同樣在國際上打著「自由開放」的名號,以及通過合法的同志婚姻,在這塊新大陸上的同志們,是否建構一個和台灣相去甚遠的生態?而我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當我的手機接上當地的 Wi-Fi,把我的資訊上傳給 Jack' d 和 Grindr(註二)的用戶那個瞬間,我開始重新學習同志文化。
▲圖/Pixabay
「你是什麼時候向自己出櫃的?」
今年初遭遇感情挫折,於是我來到學校的諮商中心,預約一次會晤。和諮商師對話幫助我釐清很多自己對於這段感情的價值觀,以及對於伴侶和自我的期待,我也相當感謝與佩服她的共同揭露(mutual revelation),建立彼此的信任基礎,並在談話間作為支持我認同身分的表現。(註三)
只不過,當她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向自己出櫃的?」我即時的反應是錯愕。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我根本沒有「向自己出櫃」這個概念。或許這個問題在心理諮商訓練當中,是一個標準的作業程序。又或許這是諮商師在個人經驗當中,累積出來的結果。不過作為一個國際學生/同志,我不禁對這個問題感到特別敏感。
曾經有研究指出,在大學的同志團體諮商,述說自身出櫃的經驗時,歐裔美國人(我推測作者應該意指白人)通常會提到「內在的自我掙扎」,而亞裔美國人則普遍沒有這個現象(註四)。這個研究從文化面下結論或許太過倉促,但是這個發現絕非偶然。至少以我自己的歷程來看,我的確符合對於亞裔美國人的描述。
出櫃是否成為一個「美國化」的產物?儘管在台灣的同志對於出櫃並不完全陌生,但我們所認知的出櫃,是否等同於其他國家/族群所認知的出櫃呢?
或許我們耳熟能詳的「出櫃」,打從一開始就是移植的框架。出櫃指涉的行為,究竟是什麼?是自我的認同?對他人的揭露?抑或是感情與性愛的啟蒙?我一直以為,出櫃就表示向身邊的人說「我是同性戀」。但是「你是什麼時候向自己出櫃的?」這個問題表示,對於這位諮商師,上述研究當中的歐裔美國人(白人),以及我在華府遇到的同志來說,出櫃的意義並不在此。
出櫃的第一步是接納自己是同志的事實,接著才是對朋友、家人坦承自己的性傾向。我和他們對於出櫃一事,在認知上的差異,就在於我沒有經歷過懷疑自己的階段:我沒有因為心理衝突在深夜輾轉難眠,也沒有在對同性產生好感時感到羞恥。接觸到新的同志文化,我試圖將自己的親身經驗套用到當地的框架,我重新調整對於出櫃一詞的定義,也開始思考出櫃這個行為,除了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interpersonal)之外,也存在於自我內省的關係(intrapersonal)。
▲圖/翻攝自The Big Gay Kiss In: Sainsburys Hackney 臉書
「你什麼時候會向家人出櫃?」
出櫃,做為自我認同的公開表態,在近年來受到歌頌與褒揚。我們不能無視於霸凌的真實性,但是伴隨著美國在去年(2015)最高法院的判決之下,通過了同志婚姻的合法性,出櫃成為政治型態的主流,強化「出櫃是一個人生命中有價值的任務」的思想,而出櫃的人被擁戴為寬容與接納的模範;相反的,選擇不出櫃的人則是蒙上「懦弱、失職、有所欠缺」的陰影。(註五)
我在 Grindr 上遇到來自希臘的阿瑞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便問我:「你什麼時候會向家人出櫃?」在美國接受教育、進入職場,深受美國文化薰陶的他,覺得出櫃是他生命當中必須完成的一件事。他表示自己經歷過難以接受自己「可能是同性戀」這個事實的時期,於是接納自我成為他出櫃的第一步。當他向在希臘的父母出櫃時,他遭受到相當大的打擊。然而,對他來說,這都是身為同志的必經之路,對於他做的選擇不感到後悔;另一方面,他「繼續」出櫃,包括在公司和同事談及關於自己將來走向同志婚姻的想法。
面對這個問題,我直覺的想法是「不問」、「不說」(don' t ask , don' t tell)。我卻口是心非地回答:「我打算明年回台灣的時候要跟他們說。」這個答覆是我在順應上述的主流思想之下所產生的結果,而我內心真實的不安似乎在獲得他的認可之後得到撫慰。
事實是,我還是不會跟他們說,因為我沒有感受到這麼深刻的必要。以公開出櫃的姿態出現在大眾面前,並不是我想達成的壯舉之一。但是,隨著我在心中不斷修改出櫃的定義,我深切感受到自己有一股衝動想要向家人出櫃。我想這就像是阿瑞斯在美國文化影響之下,認定出櫃在個人生命中的重要性,隨著時間我也或多或少認同這個意識形態。從最初的「不問」、「不說」,到有點動搖,乃至於必須要向家人公開坦承,這些信念上的轉變。
到底什麼是出櫃,而我的人生中勢必要經歷這個階段嗎?這份不確定感來自身在異地,嘗試以不同的框架定位自我。出國是否就會出櫃?我還在糾結。
▲圖/記者林敬旻攝
當「馬鈴薯皇后」遇上「米飯皇后」
我在夜店遇到來自西班牙的荷西。回到他的公寓之後,我們一邊吃消夜一邊聊天。在談話中,他向我坦承他是一個「米飯皇后」(rice queen)。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稱謂。米飯皇后用來指涉在感情上特別鍾愛亞洲人的同志。米飯作為亞洲人的主食,因而產生了這樣的圈內詞彙。相反地,他說我一定是一個「馬鈴薯皇后」(potato queen),特別喜歡白人。這些詞彙暗示著美國的同志文化,不乏跨種族的情愛,而在這些稱謂被普遍接納與使用的同時,也成為不少人建構自我認同的支架。
我在台灣沒有聽過米飯皇后一詞,因為絕大多數的同志伴侶是台灣人和台灣人的組合,沒有必要特別強調某人對於亞裔的喜好;馬鈴薯皇后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當中,因為和「外國人」交往的情侶們,屬於更大的框架:跨文化戀愛(cross-cultural romance , CCR)。
突然被冠上這個稱號,我感到不習慣,也感到不舒服。或許這個不自在的感覺,不過是因為被看穿了吧?雖然在美國交往的對象多半是亞裔,但我的確比較喜歡白人。「所以你就是馬鈴薯皇后,」正如他深深地認同自己米飯皇后這個身分,他也堅信不移的以此認定我的身分。說到底,令我感到不自在的,終究還是在不熟悉的框架之中,摸索自己的定位。我的個人喜好,就如此輕易地將我分門別類了嗎?過於輕鬆地落入美國的同志圈,反而也成為一個複雜的情緒。
在此,我試圖討論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相遇,因為我希望藉此凸顯出來的是,我們身為外來者,將自己投射在美國這個文化大熔爐的背景所呈現的影像。接觸相異於自身文化背景的論述,就彷彿是將自己放入另一套框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自己被重新形塑。
掙扎的點就在於我兩腳立足於不同的脈絡:雖然離開台灣,卻不可能放棄我在成長時學習的同志文化;雖然在美國,也無法完全避免自己受到當地同志文化的影響。我希望開啟這個話題,讓「跨國界同志」的處境得到注意,也讓人在思考出櫃的可能性、同志文化的不同分類時,看到個體的多元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
▲圖/記者林敬旻攝
註一:《The New York Times》:〈For Asia' s Gays , Taiwan Stands Out as Beacon〉
註二:Jack' d 和 Grindr 為同志交友 APP
註三:Tannen , Deborah , Inc ebrary , and ProQuest(Firm). Conversational Style:Analyzing Talk among Friends . New ed .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2005 .
註四:Liang , A . C . "The Creation of Coherence in Coming-Out Stories " Oxford UP , 1997 . 287
註五:Rasmussen , Mary Lou . "The Problem of Coming Out "Theory into Practice 43.2 (2004):144-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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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炳璿(Ping-Hsuan Wang)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現為喬治城大學語言學碩士生。作為一位語言學家,對於生活中種種細節感到異常有興趣。儘管常常被身邊的人說「你想太多了」,依然秉持著「這是社會觀察與分析」的信念而繼續用腦過度。在美國這段期間,除了語言,著重於種族與性別等身份認同的研究。
執行編輯:YUKI
核稿編輯:郭姿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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