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文勝（前醫勞盟副秘書長、北市聯醫中興院區腎臟科醫師）
最近發生兩件事，讓我發現隨著時間過去，身為照顧病患醫師久了，好像也變得能感應到人的內心。
有個急性胰臟炎的病患，以前愛喝酒，後來戒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一年半），這幾天有復發，雖然第一天所有生化指標只有些微異常，我卻感覺他的肚子痛很「不尋常」，彷彿凝視河岸邊平靜的水面下，有一隻鱷魚在準備撕咬攻擊，一樣的令人不安。
所以馬上安排當天下午的電腦斷層掃描，結果是最嚴重的壞死性胰臟炎，24小時內轉入加護病房。
（在健保常常把後來結果正常的檢查，當成醫師濫開檢查，然後放大核删好幾倍懲罰醫師，而如果不是真的有問題，這筆昂貴的檢查費就很可能是被審查委員剔退的高費用項目）
情況也如我第一天跟家屬解釋預測的一樣，第二天會需要洗腎，挽救內臟的衰竭，這種病的死亡率很高。在我解釋的時候，這位頭髮花白的媽媽就開始碎碎的數落他的兒子，一定又是愛喝酒，講不聽，我卻感覺到她心中的捨不得，好像害怕醫師不知道會怎樣念她的孩子，所以自己先開始數落他。
我柔軟的找到她語氣中的停頓，輕輕的在她耳邊說 (臺語)，「媽媽不要念他了，他已經很努力戒酒了」，結果老媽媽瞬間紅了眼眶，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轉到加護病房後，我私下問中年的病人「有喝酒吧？」他默默的點頭說道「我也想努力，可是找工作不順利，我想已經一年穩定很久了…」
我在他身邊小聲的跟他說「你媽媽很愛你，來探視的太太也很愛你，你們全家都愛你，我們一起加油喔，好不好？」他愣了一下，然後略帶哽咽的，忍著強烈的肚子痛跟嘔吐感，慢慢的說「我一定會好好努力」。
…………
我覺得感恩，謝謝上天賜給我醫治病人的知識技術，跟洞察人心的柔軟靈魂，我在治療他的身體的時候，在固定洗腎導管縫線的時候，好像一併把他靈魂的傷口也縫起來。
這種一句話，說中病患家屬的內心深處的奇妙感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然後這兩天下午的門診，同樣類似的情境竟然又發生了一次。
這兩天下午的門診，有位上周就來過抱怨全身酸痛（尤其是在兩側腰部）的男性病患，這次跟他太太一起回診，說我開給他吃的，緩解肌肉酸痛的藥都沒有效，而且反而更嚴重，帶著濃濃的侷促與緊張，絮絮叨叨的訴說是不是吃太多藥，反而讓他的症狀惡化。
我默默的檢查，比較這次跟上周的尿液分析結果，這次小便裡竟然出現了跟上周不一樣的輕微感染。男生的生理結構跟女生不同，男生尿道比較長，一般成年男性尤其在中壯年這種情形很少見。
我平靜的跟他解釋，這次症狀惡化的原因是因為出現了尿道感染，
雖然很容易治療，只要服用短期（大約一週）的口服抗生素就會好。但是，我在你身上卻感覺到有股無形的壓力很重。你的身心很疲勞。
「這種感染發生在年輕的成年人身上，通常是出現在巨大身心壓力的時候。在學生有時是考試，有時是之前的生病（重感冒）或是搬家或是親人的死亡。」
然後，我看著他的眼睛，「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壓力是從哪裡來的？」他正想說話的嘴巴開開的，突然沉默了兩秒，就這樣直愣愣的看著我。然後之前都很安靜的太太最後才打破了沉默：「醫師我跟你說，他媽媽上個月才去世」。
（幾天之前, 那種一句話說中病患內心深處的奇妙感覺又浮現心頭）
我只好點點頭，接著跟他說「你的身體跌倒受傷，傷口大概兩週會好，現在你的心靈受傷，也是一樣需要時間。它不會馬上好起來，就跟瓦斯爐點火，水壺不會馬上滾一樣，心靈的復原也需要時間，可是你一定會好起來，如同水一定會燒開一樣。」
他緊促的眉毛慢慢鬆開「醫師，那我該怎麼辦？」我平靜的跟他說
「人生有許多階段，一個階段的結束，雖然令人感傷，但也往往是下一個階段的嶄新開始。」
就好像國小畢業了，六年的好同學分開固然令人難過，但大家還是開開心心的邁向國中。你可曾看過某一年的畢業生留戀的霸住當年的桌椅，不准下一屆升上六年級的學生來坐？」
他默默的點點頭若有所思...
「就跟每一天的太陽起落一樣，太陽下山，人們不會覺得恐懼，因為我們相信它只是跑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地平線之下，可是它終究會再次升起。
人的靈魂生死輪迴也是一樣，你媽媽的身體也好像一台車，開很久了，車子很舊了，到處有病痛，神明把她接回天上，給她一個新的身體，好比給她一台新車可以開，你說好不好？」
他的臉上首次浮現笑容，期待我繼續說下去...
「你如果信仰其他宗教也可以，信耶穌也很好，向祂禱告，願神明給你媽媽很多的祝福，希望你媽媽到天堂裡無憂無慮，可是最重要的是，你要把你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不然你媽媽怎麼會安心？」
他的眼睛裡浮現明亮的光芒，好像想通了什麼，「醫師，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好好跟神明禱告，希望我媽媽在天上過的很好。」
「醫師啊，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最後預約回診完，他們夫妻兩人就在不住的鞠躬點頭下離開診間，好像是有位算命先生剛剛進行了一場精準無比的卜卦算命一樣。
…………
這種說不上來為什麼，可以感覺別人內心的能力，我想，就是古代人們面對疾病死亡跟未知的恐懼所盼望的吧？難怪古代的人說過「巫醫同源」。
因為人們對於心靈安慰的期盼，其實一點也不亞於對身體受傷接受醫治的期盼。而如何做到讓病患跟家屬能夠平安放下，讓生死兩相安，是我一直在謙卑學習的功課。
這其實也是我簽下器官捐贈卡的理由，如果有一天，我的靈魂不在了，我願意把我身體裡的零件讓給需要用的人，給別人更多的幸福。
也是因為我相信我的靈魂，如果仍有需要再學習的功課，上天會給我一副新的身體，讓我重新開始學習，願我能帶給更多的人們幸福，也祝福我的朋友們都平安。
…………
我是劉文勝，一位腎臟科醫師的日常
》原文連結：https://goo.gl/AtpeYB、https://goo.gl/1piHHP
5 顆 
10 顆 
15 顆 
20 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