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郭奕均/台北報導
「妳知道我剛剛在等妳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嗎」,從一見面開始,臉上就始終掛著微笑,「因為我坐著輪椅停在捷運出口滑手機,剛剛有人以為我在乞討,拿了一張鈔票到我面前」,雖然當下嚇了一跳,但絲毫不覺得被冒犯,反而笑得更開心了,「我差點就賺了一百塊呢!」眼前這位大男孩談吐充滿朝氣,還很會拿自己開玩笑,實在很難想像他能如此陽光,因為他沒有雙腳、右手都截肢,僅存的左手也失去功能,甚至殘缺的身體也滿是燒傷的疤痕,整個人看上去,真的是體無完膚。
他是26歲的黃博煒,3年前,他也遇上了那一場改變上百位年輕人的意外,他和朋友相約到八仙參加彩色派對,以為可以和朋友開心聚一聚,沒想到卻差一點面對死亡。會說面對死亡不是誇飾法,因為黃博煒的傷勢是當時的傷者評估中被列為最嚴重的,全身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嚴重燒傷,而且四肢幾乎被燒到見骨,送醫時,連醫生都認為他的死亡率超過九成。為了活命,唯一的機會就是截肢,「但當時就算截肢,存活率也只有5%…但我想活,我拼了,而且,我撐過來了。」
▲黃博煒的截後人生,得靠輪椅代步。(圖/黃博煒提供)
▲即使雙腿、右手截肢,左手也失去功能,但黃博煒很多事都能自己完成。(圖/記者郭奕均攝影)
最漫長那一夜,「我在火球裡奔逃,還被推倒在滿是火焰的地上」
意外發生時,黃博煒就站在面對舞台的左前方,那是舞台上鋼瓶對著彩粉噴下來的位置,也是粉塵最濃密的地方,「當時活動即將要結束,工作人員把剩下兩大袋彩粉要一次噴完,第一次噴的時候都沒事,到第二次時,我轉身背對舞台,因為不想直接被粉噴到臉,我還用身體護住我旁邊的朋友」,沒想到第一次沒事,第二次卻不是那樣,「當下突然一陣超級亮,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特效,但接下來的尖叫聲不是開心的,是驚恐的,加上股灼熱感席捲我全身,我才發現,慘了!」
在逃跑當下,黃博煒是在火堆裡奔跑的,「眼前亮到非常刺眼,我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一群人在火焰中掙扎」,眼前所見實在太震撼,而當下完全沒有方向感,只能跟著人群一起跑,「但是越跑越絕望,因為我處的地方太前面了,我跑再快也沒有火來得快,而且我的鞋子已經掉了,我每一步都踏在火堆上跑」,甚至跑到一半,黃博煒還被撞倒,整個人趴在火焰裡,「我趴在那邊的時候還想說乾脆死在這算了,而且我還一度以為是在做夢,但是當下身體的痛又是那麼真實,我腦袋裡瞬間閃過很多很多畫面,但我突然想到,我的家人在等我,所以我又用盡全力,重新爬起來。」
到底怎麼逃出來的,黃博煒其實已經沒有記得很清楚了,只知道一逃出泳池時,他還很開心自己活著跑出來了,只不過這樣的開心才持續幾秒,因為黃博煒當時受傷已經非常嚴重,全身開始感受到極大的痛苦,「當時我坐在一個石頭椅上,旁邊的人還拿一瓶水要給我,結果我手伸去,我發現我已經握不住那水瓶了」,黃博煒說,他努力把手舉到眼前,發現竟然是焦黑一片,血肉模糊,「逃出來才發現,這才是痛苦的開始,因為我們很多人都是等待好幾個小時才被救到醫院的,但不管身體有多痛,我始終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冷靜!」
「爸爸一定會來救我!」 努力跑向出口,卻也是人生最後一次走路
黃博煒在旁人幫忙下,被抬進漂漂河裡降溫,當時他和爸爸通上電話,爸爸在另一頭告訴他:「煒煒,爸爸一定會救你,你要等我」,就是這一句話,「我始終相信爸爸會來,所以我說什麼都要撐下去,但我知道我在的地方距離門口太遠了,要被救到機會很低,所以我很努力爬出漂漂河,想離出口近一點」,忍著皮膚接觸到空氣的強烈刺痛,黃博煒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艱辛,因為全身的身體組織都被燒傷,痛到不斷發抖,才走幾步就喘到不行,「我明明用盡全力,但我才走幾步我就倒下了,那一段路真的是我人生最艱難的路,但現在想想還真有點懷念,因為那是我人生最後一次用我自己雙腳走的路,從那次之後,我就再也沒機會了…」
最後黃博煒被抬到一個游泳圈上,不知道等了多久,好幾度都快失去意識,「但想到爸爸說會來救我」,他努力支撐著自己,一定要堅強活下去,但終於輪到他要被抬上救護車時,那又是另一個人生最震撼的一刻,「大家要把我從游泳圈移到擔架上時,是移不過去的,因為我的皮膚已經和游泳圈黏在一起,他們移了好幾次,每移一次我就痛一次」,對於求生的渴望,黃博煒當下大喊著:「拜託你們,直接抬我的肉好不好,直接抬我的肉吧」,最後眾人合力將他從游泳圈上「撕開」,那一刻的痛苦,真的任誰都無法想像。
「瞪大雙眼,讓自己堅持活下去」 家人探望時總是會報時
送醫後,隔天麻醉一退,黃博煒就清醒了,全身動彈不得,四肢被固定住,口中也被插著管子無法說話,全身唯一能動的地方,只剩下眼珠,「我當時連清創都沒有辦法,因為當下最重要的是維持我的生命,我如果一清創可能就會血壓過低,然後就直接走了…」,黃博煒的意識一直都很清楚,但那也代表著全身的痛苦,他都深深感受著,明明很痛,卻也沒辦法哭喊,只能瞪大雙眼,「因為我努力想活著!」
當時黃博煒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傷得怎麼樣,但沒有人告訴他,他也沒辦法開口拜託別人告訴他,「我只知道爸媽每次進來看我,首先第一句話就是報時,告訴我現在是幾月幾號、幾點幾分」,一開始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直到後來問起,爸爸才告訴他原因,「他們是為了要讓我知道,我最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間,因為在加護病房外,他們知道我隨時會走。」
▲黃博煒住院時的模樣,全身被燒到體無完膚。(圖/黃博煒提供)
即使截肢,也只剩有5%的存活機率 「我的家人在等我,我要拼」
黃博煒傷得實在太嚴重,連醫生都認為他活下來的機率非常低,第一個禮拜就裝上葉克膜維持生命,「但醫生告訴我的家人,讓我多活一天,就是讓我多痛苦一天、多折磨一天,這樣太辛苦了…」,只是要放手讓家人離開,任誰都無法輕易做出這殘忍決定,到了第二個禮拜,爸爸突然到他耳邊溫柔地說出一段話:「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們都在這裡陪你」,接著黃博煒的爸爸說了這段,或許對一位做父親的人來說,也是人生最痛的一段話,「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以選,第一個是放棄急救,到天堂當天使,另一個選擇是截去四肢,但是,就算截肢,活下來的機率也只有5%…。」
「5%這個數字我想誰都懂,我當下非常悲痛,但我沒辦法喊,我只能不斷流眼淚」,家人讓黃博煒自己做選擇。這絕對是人生最困難、最痛苦、最兩難的決定,「我這麼努力讓自己活下來,這些努力算什麼,而且如果失敗了,可能也代表著死無全屍…」,但黃博煒始終沒有放棄活著,「我一直覺得家人在等我,我要為我家人撐下去,我當下也很清楚知道,沒了手腳,以前我最愛的運動也沒辦法了,我也可能會給家人帶來負擔,但我就是要活下來,就算只有5%又怎樣,我要拼!」
黃博煒用眼神轉動的方式,好幾次和家人、醫生堅定表達「我想活下來」,最後他挺過無數次的命危、好幾次在醫生看來不可能撐過的難關中,展現驚人的生命力,黃博煒在很多醫生眼裡真的是個奇蹟。只是當他第一眼清楚看到自己截肢時的模樣,還是愣住了,「我真的很茫然,其實好幾個晚上都偷偷哭,但我不敢哭出聲音,因為這個決定是我自己做的,我不敢讓我爸媽聽到我在哭,不然那對他們來說也是二次傷害吧…。」
失去手腳,對黃博煒來說,生活的一切都要重新學習,要克服很多挑戰,「但我覺得,能活著這件事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當初選擇活下來也不是要讓自己活得很痛苦,所以我會學著看自己還擁有什麼」,黃博煒至今還是要花很多時間在復健上,但他卻甘之如飴,「其實我這樣不錯啦,其他人復健指頭關節多痛苦啊,我就沒這個困擾」,把失去看得雲淡風輕,甚至還能拿來開玩笑,這是一個對生命充滿熱愛、樂觀的大男孩,他仍在持續寫下他的奇蹟故事。
▲奇蹟拼過5%的存活率,去年7月黃博煒更成功登頂合歡山。(圖/黃博煒提供)
▲黃博煒意外發生前的樣子。(圖/黃博煒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