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又如(新新聞)
台灣獨立運動的先驅,《台灣人四百年史》的作者,曾投入中共地下組織從事抗日活動、曾成立武裝部隊企圖暗殺蔣介石、曾亡命日本……九十七歲,一眼全盲,仍然戰鬥力十足。史明佝僂的身軀裡,藏著永遠不老的精神。革命,仍在進行。
「Bravo!」一名白髮蒼蒼、身形佝僂的老人站起來大力讚揚,眼前在上演的正是他的故事。2012年,蔡瑞月舞蹈社舉辦文化論壇,透過舞蹈、戲劇、論述帶領參與者重新認識這位「全台灣最熱血的歐吉桑」。而這場活動,也催生了即將上映的史明紀錄片──《革命進行式》。
史明是誰?台灣獨立運動的先驅,《台灣人四百年史》的作者,一生都在「跑路」。曾經投入中共地下組織從事抗日活動、曾經成立武裝部隊企圖暗殺蔣介石、曾經亡命日本……97歲,一眼全盲,仍然戰鬥力十足。
「我很疑惑,怎麼會沒有人拍史明的紀錄片?」這是曾經立下要拍台灣人偶像劇的立委姚文智,參加完活動的感想。後來他才知道,由於史明的人生太錯綜複雜,許多人嘗試了之後都放棄。最後,姚文智決定扛起這個故事傳承的責任,找上導演陳麗貴,試圖拼湊史明複雜的一生。
姚文智、陳麗貴 拼湊史明複雜的一生
對於非台獨人士,1991年「獨台會案」,史明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現在台灣人民的眼前。5月9日凌晨,調查局逮捕了清華大學歷史所碩士生廖偉程、文史工作者陳正然、民進黨員王秀惠與傳道士林銀福,因為他們參與史明資助的「獨立台灣會」。
當時已經解嚴,調查局幹員仍大動作突然進入清華大學逮捕學生,引起社會一股白色恐怖再起的輿論。6天後,台北車站集結了來自全國的大學生靜坐抗議,罷課5天才撤離。
學生點著蠟燭,在夜晚的車站廣場演著行動劇,諷刺被抓的4人只是閱讀史明著作《台灣人四百年史》就被抓去關,這本書讓政府如此畏懼,影響力不言而喻。旅居日本的史明,從事台獨運動多年,第一次從地下爬到地上,讓自己的名字與著作成為黑暗的台灣民主路途微弱的火光。
「那時我剛回台灣,正好碰到獨台會案。」陳麗貴提到,不常接觸政治事務的人,對於史明與他從事的地下運動、台獨的奮鬥史,「完全是一片空白。」這也是《革命進行式》希望觸及的一個族群,與她同輩的人,卻在黨國教育下視台灣獨立為洪水猛獸。
對於陳麗貴來說,台獨是一段漫長的啟蒙。「現在說起來我自己都有點害羞,」她笑著回憶起,「我一直都是黨國教育下的『好學生』。」曾經,她帶外國友人到台灣觀光,經過石門水庫時,朋友對著佇立的蔣公銅像,嘲諷式地開玩笑說:「這麼大?」「我很生氣地回答:『他的精神就是這麼偉大。』」
拍片過程更接近「真實」歷史
她出國念書七年,雖然因與留學生交流,漸漸開始有了「台灣認同」,但最直接的衝擊,是民進黨成立,來海外宣傳的那天。陳麗貴當時在一家中文報紙當記者,一位位創黨大老的發言,讓她覺得台灣終於能夠發出不同的聲音。深受感動的她,認為這是當天最重要的頭條。
隔天報紙出刊,例行性交流活動占據了極大版面,陳麗貴的新聞被擠到邊邊角角,「看著那份報紙,我的台灣認同突然清晰起來。」
她學的是視聽教育,回到台灣,正好碰上社會運動萌芽的年代,她執起鏡筒,開始以紀錄片參與社會運動:1994年至今,《平等思想起》、《打拚-台灣人民的歷史》系列、《後生行腳-青春共下行》、《火線任務-台灣政治犯救援錄》、《紅色戒嚴-陳雲林事件紀實》……超過二十部紀錄片,記載著民主之路的崎嶇難行。
2011年,她完成紀錄片《好國好民》,講述台灣當代青年的國族認同。當時就有人對她說,「要拍台灣認同,一定要去找史明。」沒想到後來的機緣,真的讓她成為史明紀錄片的導演。
她既認識、也不認識史明。說認識,是就算台獨啟蒙晚了,史明的名字還是如雷貫耳;說不認識,是她從未這麼親近地聽史明說話,談那些都應該被記在歷史上的革命細節。
「拍攝之前,還是有些疑慮。」陳麗貴提到,台獨組織會不會很激進?排他性很強?史明的影音魅力會不會不夠?「接觸以後,與我的想法完全相反。每個人都很真誠,歐吉桑也對我完全開放,」她笑說:「他的房間超級亂,而且整個衣櫃裡面都是牛仔衣、牛仔褲,游泳的時候連裸體換衣服都讓我拍。」
革命路漫漫,史明的生涯中,有褒,亦有貶。1983年,學者盧修一被指稱「叛亂」而遭逮捕,原因是他涉嫌收下與史明獨台會之間聯絡人前田光枝的「 指令」。盧修一才被逮捕,史明當下就承認盧修一是他們的一員,讓他入獄3年。這件事情,讓盧的家人很不能諒解。
「我考慮了好幾次要不要放進來。」陳麗貴提到,但後來想想,史明自己承認,並且有自己的一套說法,「且他都九十幾歲了,應該也不在乎這些恩怨了吧。」
由於史明進行的是地下事業,不能留下證據,影像記錄幾乎都被銷毀,「拍這部片,很像無中生有。」陳麗貴提到,《革命進行式》的另一個「獨家」,是史明的前女友平賀協子。
平賀跟著史明「逃」了大半輩子,還在他刺殺蔣經國失敗,逃到日本的那段日子裡,陪他開了一間小餐廳,共同生活。史明自己提過平賀離開的原因,是他把錢都拿去貢獻給台獨運動了。
「每一年歐吉桑都會回日本,但這年他身體不好,沒有要回去。由於經費有限,我很猶豫是否要跑這一趟。」陳麗貴表示,她與史明討論,如果要去日本,她想拍到兩個人:前田光枝、平賀協子。
接觸太陽花世代 象徵史明精神傳承
「前田光枝是不可能了。在盧修一案後,她對台灣幾乎完全失望。但我沒想到,很少跟彼此聯絡的歐吉桑居然主動幫我詢問平賀的意願,而平賀居然也答應了。」陳麗貴提到。
平賀用機械式的聲音談起她與史明的人生——喉嚨動過手術,她只能仰賴靠在喉嚨的揚聲器發聲——聽不見情緒起伏。但談起史明,她彷彿又變當年義無反顧跟著史明離開日本的小女生,崇拜之情溢於言表。
「平賀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純真、還要開放。」陳麗貴表示,她幾乎什麼都願意談。而跟著史明這樣交友複雜的人這麼久,她還是一樣單純,「跟歐吉桑完全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甚至,平賀還坦承,會離開史明,是因為他身邊圍繞的女人太多。
找到平賀,像是一片空白的拼圖歸位。而盧修一案家屬的抱怨、平賀提及分手的真正原因,史明看了有什麼感想?陳麗貴提到,史明並沒有特別抗議。對於革命志業永遠先於一切的他,恩恩怨怨,或許從來不是重要的。
「拍這部片的另一個困難,是歐吉桑的人生有這麼多故事可以說,我要說哪些?」陳麗貴提到。而《革命進行式》中,有極大篇幅拍攝史明與太陽花世代的接觸,除了象徵史明革命精神的傳承,她也提到,「這幾年來,台灣社會有一種重新發現史明的感覺。」
「年輕人甚至直接越過我們這一代,直接與歐吉桑連接上了。」陳麗貴提到,她的這一輩,對台獨、對史明總是帶著保守與害怕;但隨著社會的開放,近年來愈加啟蒙的台灣意識,台獨已經成為年輕人血液裡的天然成分。
2014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將台灣競賽首獎頒給了紀錄國家暴力的陳育青作品《公民不服從》,「以前拍政治,會被認為不夠藝術、不夠崇高,這真是時代翻轉最好的象徵意義。」陳麗貴形容。
台獨精神跨越世代
陳麗貴也觀察,前人的影響或許開始發酵。如同史明的身體力行,就算高齡仍親力親為,成為年輕人效法的最佳典範。而台灣的經濟狀況,年輕人相對剝奪感重,又看見兩岸權貴分贓,更加深了獨立自主的意識。
太陽花運動後,一次演講,史明前一天跌倒摔得頭破血流,他仍堅持到場。或許演講內容早已是老生常談,但學生們看著他衰老的臉上一片片淤青、額頭上還貼著紗布,激動地說著「在我有生之年,台灣獨立是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你們這一代,一定看得見」,一個個年輕學子,早已哭成淚人兒。
雖然《台灣人四百年史》幾乎成為台獨分子的啟蒙讀物,論革命志業,史明卻一直是個失敗者。陳麗貴認為,「評定失敗與成功,不是那麼容易,而我們的社會運動至今也鮮少有成功的例子呀。」她笑說。「但是運動的過程,卻會改變整個世代。」
「我是來向你們學習一種純粹的理想主義與實踐的勇氣。」96歲的史明對學生說。太陽花運動後,看見這麼多「小台獨」,史明的活力開關似乎又被啟動,「連勝文的競選廣告那句一直玩、一直玩的口號,倒是很適合歐吉桑。」陳麗貴說。
佝僂身軀裡,藏著一個永遠不老的精神。失敗者的大無畏來自還未達成的理想,革命,仍在進行式。(更多相關資訊,詳見1459期新新聞,或新新聞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