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草根影響力新視野 / Dr. Phoebe
"很多人在發現他們無法控制另一個人的想法時,鬆了很大一口氣,因為他們終於得以好好的正視如何來控制自己對這個人的反應。他們必須不再允許這個人繼續影響他們。這是能夠改變生命的想法,同時也是自制力的起頭。"(取自於Boundaries一書)
珊是我認識超過十五年的朋友,我們是無話不談的閨密,同時也是多年前婚禮上彼此的伴娘。珊好靜我好動,她自傲我隨和。珊總能把我看不到的觀點表現出來,而我也總能用不同的方式,來幫助珊走出低潮。我們曾說過要當一輩子的朋友,甚至很多不見得會和另一半說的秘密,都會選擇向彼此敞開。如果問起這世界上最懂我的前三人,絕對會有珊的名字在上面。
我們在社群媒體上曬姊妹淘的愛,跨越時區和談起遠距離友誼。全世界都認定我們要好,甚至我也認為如此,但在我心中藏了一個沒人知道的祕密,那就是我其實非常害怕珊生氣。
我曾經見證過珊生氣失控的樣子,令我非常緊張,害怕如果哪天惹她生氣,她就有可能會不要這段友情。於是面對珊時,我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只要珊召喚,我隨傳隨到。只要珊難過,花多長的時間我都願意陪伴傾聽。一點一滴,這段友情開始圍繞著珊打轉。她開始不問我最近如何,而是侃侃而談她的問題。當她不回我簡訊的時候,我總會想辦法討好,確認她沒事我才放心。問候的簡訊開始單向的由我發出。但我也不知道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對她很多的說法開始感到厭惡或是不開心。我表面上說她想聽的話,私底下其實對她十分不滿,總覺得自己不被關心。
在失衡的關係當中,我在2019年的年尾向她攤牌,透過禱告和沉澱,我放下面子和自尊,鼓起勇氣向珊坦承這一切。你或許以為這和許多美式電影一樣,兩個好朋友在誤會冰釋之後喜極而泣,來個大團圓大擁抱,電影尾聲在粉紅泡泡中結束。但並沒有,珊決定和我劃清界線,從此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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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我是一個很難向他人說不的人。
在國中的時候成為小留學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捩點。一方面我從中式教養文化換到西式的學習環境。另一方面,我從一個穿著打扮無違和,隨時隨地都能融入任何一個圈子的自己人,成為講話有腔調,穿著非常過時的outsider。我一方面努力學英文、念書,讓自己的成績跟上,另一方面也努力聽流行音樂,從Backstreet Boys到N’Sync每一首歌都背得滾瓜爛熟,還不是只有I Want It That Way或是Everybody而已。當時沒機會看電影的我,也會從報章雜誌上面,努力知道現在中學生追的明星是誰,哪部電影上映,大概在講甚麼。就這樣,一點一滴累積美式文化,賣力打入這個圈子當中。一方面我想證明我可以與主流文化接軌,但另一方面,也形成了非常害怕不被接納的自己。
這樣的氛圍讓我學會兢兢業業,努力討人喜歡,不輕易隨便拒絕他人。當別人喜歡、稱讚、認可我的時候,我享受這樣的掌聲。但當別人不同意我,我非常在意,甚至覺得感到受傷。在我長大成人的時候,這樣唯唯諾諾,且不拒絕人的態度卻跟著我一輩子。在牙醫工作上,我努力的去學會看老闆或病人的臉色,讓他們滿意。在婚姻當中,我努力得讓丈夫和夫家滿意,討好婆家的遠房近房親戚,只為了在他們心目中零負評。甚至在經營我的寫作事業上面,我努力的讀取每個讀者的留言,甚至還會調整,努力做到讓大家都開心的位置。
大家都開心,唯獨我不開心。
我花了很多時間尋找不開心的根源,最後追根究柢,一切都是出在「界線」這兩個字上面。
仔細思索,我發現台灣教育對於界線有非常排斥的想法。我們被教導著,要盡可能地對他人說好,對長輩說「不」是不孝,對朋友說「不」是不合群,面對主管說「不」是不忠。我們不僅不太被給予說不的機會,甚至若真的有勇氣說不,也往往被「小孩子懂甚麼」「聽我的就對了」「我是為你好」等說詞壓下來。這往往造就了兩個問題:第一點,是我們不懂得拒絕,反而努力想討好身邊所有人。甚至,察言觀色和揣摩上意成為一個小孩必修的課題(題外話,英文裡面沒有察言觀色或揣摩上意這八個字,因為美國人認為,覺得不恰當或對任何人有意見,都應該直接說出來)。我們被教導著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如何猜測師長的心思,投其所好,好得到讚美,才是促使我們前進的動力。但是,一昧的遷就忍耐,其實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健康,有些人心中於是常帶有不平或怨恨、有些人平日裡不吵架,但是一生氣起來就天崩地裂。根據紐時暢銷書《Boundaries》一書裡所說,"無法擁有說不的權利,時常導致我們無法對於控制、壓力、要求、或是他人的需要說不。我們擔心如果對某人說不,會嚴重影響和這個人的感情,所以我們默默地說好,但心裡也默默的開始怨恨這個人。"
第二點,是當別人對我們說不的時候,我們往往容易受傷、難過、生氣,甚至開始質問我們是不是有問題,也就是英文中的Take it personally。這年頭很夯的情緒勒索,很多時候便是出自於「無法接受別人說不」的決定,覺得別人一定要同意我才可以,很多時候這也是因為原生家庭的父母無法示範如何冷靜並且在尊重他人情況下拒絕他人或是學會被拒絕。
台灣教育底下總是強調孩子是父母的延伸,卻往往忽略孩子是獨立的個體。將許多台灣家長努力將孩子雕塑成父母心目中模樣的同時,再回頭來抱怨為什麼美國孩子有自信還會創新?這其實是非常矛盾的心態。事實上,美國孩子的自信來自於被給予擁有對父母在合理的界線範圍內,說不的權利。但是這個習慣的養成並非一朝一夕。反觀台灣父母或師長只允許孩子說好,若孩子說不的時候,要不體罰、要不謾罵、要不威脅不理你(也是所謂的冷暴力),換言之就是你乖我才愛你,不乖我不愛你的概念,這樣的教育方式或許會促使孩子勉強的同意你,但心裡不同意也沒機會表達。久而久之要不就等到父母管不動的那一天大叛逆,要不就直接放棄任何擁有自己想法的權利。
曾經有一位在我身邊的長輩,非常期望我和C去探望。但我發現,無論我們去探望這名長輩的時間是一個星期、三天、兩天、還是一天,他都會抱怨為何停留的時間這麼少?甚至在疫情的巔峰時期,還三不五時的施壓,說我們不懂得敬老尊賢。在探望他時,也非常不高興為什麼在疫情當下只願意在戶外活動?不願意和他在室內見面?即便我們努力解釋我和C因為工作關係都是高危險群,他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想法。曾經這樣的壓力令我感到不安與內疚,三番兩次甚至勉強自己改變行程讓長輩開心。但是更改行程只讓我更疲憊。我一直後來才發現,長輩不開心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他自己應該去面對和調適的功課。不是我們做得不夠,而是無論做多少,這名長輩都永遠覺得不夠。於是在我調整心態之後,選擇一個不覺得我和C都能接受的時間長度來探望長輩,我發現我對這名長輩更有耐心,但我也學會不去在意他源源不絕的抱怨,這是我們的界線。
界線的用意並不是拒絕他人,而是在釐清甚麼是我們該負責任的問題(比如:拜訪長輩的長短、對待長輩的態度),哪些不是我們的問題(比如:長輩的碎碎念和不滿足)。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需要,就能讓我們有更多的心力真心且不勉強的狀態下付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而你的每個決定的後果,都必須由自己來承擔。那些真正愛你的人,會學習尊重你的不,而不是想方設法要求你同意他。也是當我們學會和他人說不,我們才能發自內心為自己所堅信的事情努力。不是因為被情緒勒索,不是因為怕被冠上不忠不孝不合群的標籤,而是單單因為我們真的想去做,這也讓我們的每一個好更加有意義,也更加真實。
在告別珊以後,我花了很多時間療傷,也發現原來渴望被接納的我,小留學生時期到現在都從未停過。我學會在禱告裡面,重新認識那個已經被上帝完全接納的自己,無論別人怎樣看我,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我寧可失去這個多年的閨密,也不委曲求全遷就她人。當我緊踩住這些友情的界線,我發現過去那些忙著討好珊的心力,得以重新調適,並且付出給志同道合的人。我的朋友圈變廣、而當我學會說不,學會在一段真實的關係裡說實話,這些朋友沒有跑掉的時候,我也知道,他們接納的不只是順從的我,而是偶爾和他們意見不同,但也最真實的我。
2019年,我失去了珊,但在2020年,我找到了,不用討好別人的自己。
附註: Boundaries這本書(中文翻譯:<過猶不及:如何建立你的心理界線>)由兩位心理學博士撰寫,在紐約時報排行榜上曾經蟬聯銷售冠軍,至今已經賣超過兩百萬本。我當初在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就火速把這本書消化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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