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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聖母峰」很危險?世界第二高峰K2「無預警雪崩」殺人無數

▲《野蠻競技場》是英國登山家喬.塔斯克於一九八二年寫成的回憶錄,在交出書稿後不久,他的身影即於聖母峰上從此消逝。以喜馬拉雅輕裝攀登先鋒得名的他,在這本回憶錄中記下他將生命奉獻予群山的歷程,從他在青年時期如何受到經典山岳文學啟蒙,到他數次前往喜馬拉雅群山攀登的詳實紀事,包括駕車橫越歐亞大陸攀上都納吉里峰,與搭檔彼得・博德曼攀登「輝耀之山」強卡邦峰西壁的經典一役,從新路線首次無氧攀登干城章嘉峰的壯舉,以及兩度挑戰K2失利的驚險過程。本書被譽為最精采的山岳文學作品之一,問世逾四十年後華文世界首度翻譯出版。(圖/臉譜出版授權)

本書第五章〈K2:「我們來抽火柴吧」〉摘錄/作者:喬.塔斯克(Joe Tasker)

在拱牆下方的冰隙唇邊雪中挖出平台,我們希望的是那道拱牆可以阻卻積雪崩落在我們的帳篷之上。雲層已經開始湧來,強勁的風雪讓我們施展不開手腳,只能先設法讓自己在帳棚裡舒適一點。時間來到下午,就只剩下三點半的無線電聯繫,讓我們在肆虐於外頭的漫天暴風雪中不感覺孤立無援。我現在終於可以理解為什麼道格會對帳篷的大小那麼介意。彼得跟我又再一次面對了同樣的狀況,只是這回天氣更惡劣,逼得我們不得不把入口的拉鍊緊緊拉上。我們沒有另外的帳篷可以用來煮飯,所以我們唯二的選項就是要麼讓帳篷通風而持續被風雪吹襲,要麼忍受那讓人窒息的爐煙。厚厚的落雪積壓在帳篷上,更加限縮了帳內的空間。放開來躺在帳篷裡,我們不論用頭、腳或身側都可以感覺到帳牆在雪的重量下朝我們壓迫而來。

我在頭痛中醒來,而當彼得打算往外探個頭時,我們才意識到帳篷已經幾乎要被新雪掩埋。我們清理了帳篷的氣孔,然後直接躺平展開漫長的等待。外頭的風雪仍無頹勢,我們半步也離開不了帳篷。但我們並不緊張,反倒是很優閒地靠吃、睡與讀書在打發時間。彼得並沒有拋棄他寫起日記毫不手軟的習慣。我看起了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小說《獨家新聞》(Scoop),這書讀起來輕鬆愉快,但沒多久就看完了,於是我也提起筆來打發時間。彼得繼續堅持下去靠的是一本叫做《與奇人相遇》(Meetings with Remarkable Men),由葛吉夫(Gurdjieff,俄國神祕主義者)所創作的書籍,讀著讀著還不時會發出讚美的驚呼聲。

第二天早上,我們差點又要被蓋住帳篷的深雪悶死,只剩帳篷的一角還突出在外面。彼得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強忍著猛烈的風勢,把帳篷重新挖了出來。大部分時候,我們都不需要特地跑出去。吉姆醫師甚至發給過我們「尿瓶」。我犧牲小我造福大我地去架起了急就章的外帳,擋在一處入口的上方,為的是創造出一個通風但不會被強風颳到的煮飯區。時間開始愈來愈難熬。因為欠缺運動加上空氣流通又差,我感覺頭痛開始常駐。我們在無線電上得知,其他人在一號營也好不到哪裡去,頂多就是他們帳篷的空間大一點,人手多一點。來自基地營的消息讓人氣餒。彼得跟我沒有事由要跟基地營通話,但我們還是在排定給一號營與基地營的通話時間內側聽了一下,權充是單調之中的一點變化,也是我們可以用來標定時間的里程碑。圖特非常幻滅於那些讓他必須被困在下方工作的那些身體不適,還有如今這場讓整場遠征蒙上絕望氣氛的無情風暴。東尼的身體也還沒有好起來。可以肯定的是,已經下下來的雪量在風暴平息後會是我們的一大麻煩。像這樣充滿悲觀氣息的無線電通話,比起我們在強卡邦峰上感受到的孤立無援,前者還又更加糟糕。在此我們雖然有其他同伴,但從我們以為可自由自在走動的他們口中,我們卻連一絲絲的樂觀或鼓勵都感受不到。

等到第三天早上,我們終於接受了呼號個不停的強風與旋轉的飛雪,就此在疲憊中陷入放棄的心境。然後彼得在上午十點去到外頭去解放生理需求,沒想到他卻在此時往帳篷裡大喊起來,原來他看到了有身影從一號營出發向上。雪已經不下了,只是風從山表面吹起飛雪才繼續給人暴風雪的印象。我們於是趕緊出發,就怕下面的人發現我們在床上會氣炸。

但顯然我們擔心早了。彼得跟我出發後固定了六百英尺的繩索,然後看著下方三個人影像螞蟻一般地行進。我們辨識不出誰是誰,因為從我們的高度看去,他們只是三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點點。他們的進度比我們在一號營以上任何一段的速度都慢,但我們不能確定原因,也許是他們也受到了兩天沒動的影響,也許是雪太深太軟,或他們揹的東西太重。彼得跟我所爬的坡面上沒有深雪。有的只是陡峭的冰,陡峭到積不住新雪,然後我們就抵達了也一樣陡的岩石段。從那裡我們掉了頭──此時已經是下午了──結果我們這才發現那三個人還沒有上到我們的帳篷就也掉頭了,而且還扔下了負重。

克里斯在無線電中說雪太深了,他們必須把固定好的繩索從雪裡挖出來。明天他們會提早出發並認真以到達二號營為目標,因為我們的裝備與存糧都幾乎要見底了。

在二號營,我們已經習慣了空間狹小所帶來的不適,並且也說好了要恢復強卡邦的那套分工,也就是彼得負責早餐而我煮晚餐。彼得讀著他的書,並宣布他愈來愈確信《與奇人相遇》不是那種他將來會繼續帶上山的輕鬆讀物。我打開了好幾個月前在索爾福德一間倉庫裡打包好,而且還出於玩心用不知道是《花花公子》還是《梅菲爾》(Mayfair,成人雜誌)的夾頁當包裝紙的晚餐口糧。那些在最好的狀態下所編排出的照片,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就跟失傳的古老象形文字一樣毫無意義。我們偷偷開那玩笑是想逗笑其他人,不是我們自己。

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K2)。(Photo credit: zmotoly on VisualHunt)

▲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K2)。(Photo credit: zmotoly on VisualHunt

早餐後的我們愜意地躺著,直到太陽暖和了我們,讓展開新的一天不再那麼痛苦為止。最終天氣沒什麼問題。晚間的天空冷冽而墨藍,黎明時天際變白但氣候仍舊沒有變壞。我們離開了帳篷,拉著昨天搭建的繩索前進。連日悶在帳棚裡的頭痛與昏沉在清澈的空氣中與運動的滿足感裡煙消雲散。

此時輪到領爬的是彼得。我站著餵繩,也看著三個小點離開了一號營,展開了漫長的上行之路,他們帶上的補給將能確保我們的上攻不致中斷。那三個無名的小點仍以跟前一次嘗試相同的牛步在推進,但這次他們會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把東西揹到我們的營地。

能夠走在前面真的是太好了。我衷心期待著跟彼得換手的一刻,我並不介意領頭是比較辛苦的工作。在那之前,我藉著我們已經達到的高度看著眼前無數的山頭。天氣已經徹底平靜下來,身在此處讓我感到滿足。這個當下讓人覺得有點不真實,那氣氛有點像是陽光普照的銀行假日3,跟普通的工作日大相逕庭。我不得不硬把自己帶回現實中,提醒自己這只是在喀喇崑崙山脈上又一天的日常,我要自己別忘了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赫曼.布爾(Herman Buhl, 1924-57;奧地利登山家)死在了我遠遠就能望見,又稱新娘峰的喬戈里薩峰上。

山下兩名抽過火柴棒的隊友已經開始穿越坡面朝我們的營地而去,而也就在此時我開始沿著繩索而上準備接手領爬。我扛上了更多綑的繩索,調整了彼得在尋求最佳上行路線時所設下的迂迴走法。這是樸實無華的操勞。機械式的動作一遍接著一遍,中間隔著短暫的喘息。我們一向就是這麼把自己全心投入在這不需要動腦的任務上;我們沒有什麼不滿足,人一次能注意的事情並不多。

我模模糊糊聽到雪崩的怒吼聲。但雪崩在這塊由山所圍成的冰斗中多不勝數,那聲音也早就讓人習以為常,我們動輒都會聽到那吼聲在數英里外的山間迴響。但我聽到彼得大叫,並察覺到他語氣中的驚異,彷彿這一次的雪崩特別不容小覷。我環顧了一下周遭,看了一下遠方的山峰,但並未發現任何異狀,於是我又繼續把目光轉回了上方。

「不,你看!」他口氣裡的不是驚異,而是緊急,而在我下方,我可以看到我們帳篷另一側的坡面在翻騰洶湧的雲柱中滑走。原本我看到兩個身形的地方現在只剩一個人影。

前景遮住了帳篷本身,讓我看不見,我只能祈禱奇蹟發生,只能希望那個消失了的人影只是被遮擋在前景裡。

我大叫了起來,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彼得不確定那片滑落的坡面上原本有沒有人。我丟下了負重,朝著一千英尺外的帳篷處滑去。我一時間什麼都看不到,主要是坡面的突起處擋住了帳篷與可能存在的人影。越過突起處後的我只差幾秒鐘就能得知真相,代表迫切心情的淚滴刺激著我的眼睛。最終我只看到一個身影。那是拿著水瓶在喝水的道格。他沒事讓我鬆了口氣。我可以看到六百英尺外有另外一個人影身在被雪崩沖走的坡面另一端。我依舊懷著希望。

「雪崩裡有人在嗎?」

「有,尼克。」

我癱倒並哭了起來。

彼得此時加入了我們,道格說了他是怎麼逃掉的。他事發時正在第一個穿越坡面。那兒積著深雪,而他帶著一條細繩要將之固定為給手抓的欄杆,免得山坡表面滑動而有人腳下一空。尼克隨他之後出發,打算沿著他的腳步前進。他在腰上扣上了可以自由地在繩索上滑動的鉤環。道格說他感覺到雪中一震,回頭一望,他看見尼克頭上的坡面正在剝離,然後尼克就被吞噬在巨大的石塊之間,一同被掃到下方深達數千英尺的冰川去了。道格本身雖然不在雪崩的區域內,但還是被拖了下去,因為他身上還綁著尼克鉤環卡上的繩索。他無助地在空中翻滾,然後重重落在深雪中才停下。繩索已經斷了。他的人仍在雪崩的範圍外,但尼克已經被沖走了。他出示了細繩那磨損且參差不齊的斷點,然後一臉噁心地將之扔開。一個朋友就這樣走了。

我們不清楚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場意外。在坡面的另一邊是夸馬占,我們的罕薩人幫手。克里斯感覺不舒服所以沒有跟著來。道格建議我們嘗試用無線電連絡。彼得幾次嘗試呼叫一號營或基地營,但都沒得到回應。我們於是一邊保持無線電暢通,一邊討論起下一步該如何。我們必須往下走,去跟其他人會合,然後呢?一個朋友、一名丈夫、一位父親,一個人子,死了,而且事情發生得如此讓人措手不及。我實在壓抑不了情緒。我一直把死亡跟掙扎聯想在一起,彷彿死亡是面對磨難或困乏到最後難以避免的終曲。但剛發生的事情感覺完全不符合這想像。尼克走得如此突然意外,如此無聲無息,我簡直就要覺得我們只是在演習,說不定我們等下下去會發現他好端端地待在一號營,還可以像個頑童般嘲笑挖苦我們的自作多情。

無線電劈哩啪啦地發出了聲音。

「一號營呼叫二號營,有人在聽嗎?Over。」

見過大風大浪的道格不論能力與氣度都穩得住,拿起了無線電回答。

「哈囉,一號營,這裡是道格。尼克已經在雪崩中罹難。重複,尼克已經在雪崩中罹難。Over。」

另一頭半晌沒有回應。然後我們聽到交頭接耳與啜泣的聲音,然後道格告訴他們,我們要下去了。

我們還沒有決定要因此將遠征喊停,但我們還是將所有具有個人價值的東西都先通通撤下去,畢竟誰都不曉得我們會不會再上來。讓我們失去尼克的坡面上如今已然完全沒有雪跡,剩下的只有基底的堅冰,所以我們在通過時已經沒有危險。道格走第一個,他用罄了取自帳篷內的繩索,回到了有夸馬占發著抖在等待的另一側。我看著道格在一個空翻落地時所留在雪面上的空洞,還有他在爬回帳篷時所留下的足跡。不知為何他經過的雪面都沒有移動,只不過我也看不出他走的地方跟尼克走過的地方有什麼差別。細繩磨斷的另外一端如今仍躺在尼克最後被目擊的區域。

在一號營,克里斯已經在等著我們,他顧不得顏面地在臉上掛著兩行眼淚,就好像他也巴不得是我們擺了個烏龍,巴不得他最好的朋友其實沒死,巴不得我們可以在集思廣益的爬梳後發現問題的癥結,才赫然發現事情並沒有表面上那麼絕望。夸馬占的臉也流露著悲痛、悔恨與沮喪。他張開了手掌,讓我看了他在繩子繃斷前試著拉住尼克而在手上留下的灼傷。跟尼克共抽一根菸的他原本已經起身要繼續行程,但尼克攔住了他,表示由他走在前面。

吉姆.達夫也在一號營。看到雪崩發生時感到情況不對的也是他。克里斯一開始覺得沒事,是因為他認為雪崩處距離我們任何人會在的地方都很遠,所以他還有心情拿相機拍下在下落的巨大雪柱。最後吉姆的不安勝出,為此他將無線電打開,想看看有沒有二號營的人在側聽或嘗試聯繫,而我們也就是在那時接到了回應。

我們陷入了迷茫與不知所措。此刻時間已晚,要出發下到基地營已經不方便了,於是我們就回到了帳篷中,去度過蒼涼的一夜。夸馬占跟也來到了一號營的席爾.汗同睡一個帳篷。做為廚師,席爾.汗一直都把心態放得很鬆,完全沒有要幹大事的感覺。如今到了山上,他感覺很難融入,除了到處東張西望,就是心虛地用笑容索討安撫。彼得貌似已經振作起來,彷彿他已經用軍醫面對傷兵那種兩手一攤的宿命論接受了意外的事實。他主動鑽進了克里斯的帳篷,看似是察覺到克里斯現在需要有人分攤他的悲愴。道格跟吉姆共用了一頂帳篷,而我則獨自躺著並任由黑暗降臨,並試著不要去想著尼克被壓在山下那堆成千上萬噸的混雜冰雪中。

我可以聽到道格在大聲自問,問的是我們這麼做的意義何在,來山上的意義何在,是為了什麼讓自己、讓朋友、讓親人受到傷害。在他自己也被拖著往下走的那些瞬間,道格也曾想到自己的末日到了。他說他感覺到的不是害怕,他只是好奇那個名叫死亡的彼岸是什麼模樣。

我感覺自己需要一些陪伴,因此小心翼翼地沿著邊去到克里斯跟彼得也在聊天的帳篷內。克里斯歡迎了我,並為了自己的明顯失態而對我投以其實沒必要的抱歉眼神。他的心都碎了。我們一起緬懷了尼克,並討論起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對這問題一時沒有什麼靈感,因為我知道,不論我們怎麼決定,尼克都不會介意。他向來是個實事求是之人,如果今天換成他在這裡,我相信他一定會作成一個理性而不感情用事的決定。

天一亮我們就開始往下走。道格首先動身去勘察了在下方冰川處的雪崩遺址。但他什麼痕跡都看不到。山上蒙著厚厚的雲層,由此直到我們人到了基地營,那裡的帳篷才真正出現在我們眼前。天上下起了厚厚的雪。

一回到基地營,克里斯就召開了會議來討論遠征隊的下一步打算。我們在巨大的箱型帳篷中排排坐,那是一九七五年聖母峰之行的紀念品。這場聚會的氣氛有點尷尬,大家都有點顧左右而言他,在大聊那些不重要的細節,真正的課題反而沒人要面對。過往的經驗,告訴不了我們在出了人命之後該如何應對。

這趟遠征原本是為期兩年籌備的產物,是許多成員的希望所繫,是不少人投資了金錢與壯志的目標,也是報章與電視一手栽培出的媒體寵兒,而如今卻成了葬送一條性命的凶器。

喬‧塔斯克交出《野蠻競技場》的手稿,是在他一九八二年隨英國聖母峰遠征隊出發的前夕。該遠征隊的目標是當時尚未有人爬上去過的聖母峰東北東脊(即東北脊)。五月十七日,喬跟他的摯友兼長年高山搭檔彼得‧博德曼被目擊在兩萬七千英尺的高度之上,為攻頂發起最後的衝刺,那是他們留在世間最後的身影。(圖/臉譜出版授權)

▲喬‧塔斯克交出《野蠻競技場》的手稿,是在他一九八二年隨英國聖母峰遠征隊出發的前夕。該遠征隊的目標是當時尚未有人爬上去過的聖母峰東北東脊(即東北脊)。五月十七日,喬跟他的摯友兼長年高山搭檔彼得‧博德曼被目擊在兩萬七千英尺的高度之上,為攻頂發起最後的衝刺,那是他們留在世間最後的身影。(圖/臉譜出版授權)

◆本文摘自喬.塔斯克《野蠻競技場:年輕的心與困難的山之最後告白》​(臉譜出版/鄭煥昇譯),更多精彩內容詳見實體書與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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