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記者鍾志鵬／台北報導
▲司馬中原（前右3）與妻子吳惟靜（前右4）以及6名子女，一家8口在吳興街舊家前合影。（圖／翻攝自吳融昊臉書）
台灣國寶級鬼故事作家司馬中原，2024年1月4日上午10點11分，因為急性肺炎過世，享耆壽90歲。他曾在《司馬中原笑談人生》-「無河之獅」中，深情感謝「厲害的老婆」，笑說兩人的相遇，就像孫悟空遇上如來佛。也曝光自己從不認識幾個字，到戰亂，到為什麼可以寫書的秘密。
人...就是戴著軀殼的鬼
鬼...就是脫了軀殼的人 — 司馬中原
▲司馬中原感謝「厲害的」妻子，兩人個性互補，就像孫悟空與如來佛。（圖／翻攝自司馬中原臉書）
司馬中原是5、6年級生的集體記憶 國寶級鬼故事作家成絕響
有「鬼王」之稱的司馬中原本名吳延玫，1933 年2月2日出生，2024年1月4日因為急性肺炎過世，享耆壽90歲。司馬中原是說鬼故事專家，恐怖喔～～是他的經典開場白，高潮迭起的鬼故事內容與抑揚頓挫的聲音表情，牽動成千上萬人的驚恐情緒。司馬中原也有深情的一面，自認婚前滿身毛，渾然不覺，反而自以為是。心想：「我得娶個厲害點的老婆，管一管我！」後來真的遇見「厲害的」妻子…….
無河之獅：後來我遇上她，頗有孫悟空遇上如來佛之感
俗話說：一個被窩筒裏不睡兩樣人。仔細玩味，覺得頗有些道理，夫妻生活過久了，性格、意趣，生活上若干瑣碎的習慣，大多會自然的融合，處世的觀點，當然也會在無形中漸趨一致了。
不過，這種想當然耳的論點，有時並不完全吻合每一對夫婦，以我為例吧，我在婚前滿身毛病，非但渾然不覺，反而自以為是。我常以藝術家自許，把很多毛病，用藝術化為藉口，一筆帶過；輕然諾，是藝術；忘記事，是藝術；不修邊幅，是藝術；大而化之，是藝術；生活逍遙閒散，固然極盡「藝術」的能事，但卻懶散到根本沒把心用在寫作上。「我得娶個厲害點的老婆，管一管我！」我心裏著實這樣嘀咕過。
後來我遇上她，頗有孫悟空遇上如來佛之感，她是個堅毅剛強的人，脾氣直爽，開門見山，從來不幹拐彎抹角的事，也不講拐彎抹角的話；按照北方的俗語形容，她算得上是紅臉漢子，偶爾也有些時候，略略顯出一點兒溫柔。她凡事講究原則，凡是違反她原則的事，她毫無妥協餘地。
▲司馬中原感謝「厲害的」妻子，兩人個性互補，就像孫悟空與如來佛。（圖／翻攝自司馬中原臉書）
如果我是沒稜沒角的圓球 她就是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
老實說，在現代的文明社會裏，像她這種直來直往的人物，已經很難見到了，如果我是沒稜沒角的圓球，她就是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她對於虛偽的人情，繁瑣的禮數，無謂的交際應酬，深惡痛絕。
她反對人被文明牽著鼻子走，遮掩了真實的性情，捏起鼻子做一個假人，但我的個性比較平和，自以「吃虧人常在」，「退一步萬事皆寬」為訓。有時太熱心、太老實，常為了「不好意思」和許多人情的牽扯，硬起頭皮做假人，往往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很難十分調和。
我承認她是對的，但我始終做不到，即使偶然做到了，也有些勉為其難，這大概是先天的個性使然吧？或者在某種病態「文明」的煉爐裏煉得久了，有了群性，卻減卻了自己真純坦率的個性，和她比較起來，有滿心塵務、面目全非之感。
我常常記取她的話：「過一點主動的生活吧！」那種家庭式的，純純靜靜的，溫暖安適的，追求性靈的生活，是她久久抱持的理想。但這許多年來，我走東到西的終日奔波，彷彿身不由主。有些時候，固然是熱心主動，有些冗煩的事務，確也浪費了許多時間。想到她苦苦盼望的生活一直沒能實現，總有一份歉疚。
我的那口子肚皮很爭氣，婚後一年一個，替我生了半打娃娃
記得許多朋友，常一語雙關的稱我為「多產作家」，那就是指我的作品多，我的兒女也多。我的那口子肚皮很爭氣，婚後一年一個，替我生了半打娃娃。俗謂：兒多母苦，至少，她足有十多年沒睡過安穩覺。加上我不善料理家務，安排生活，硬把她的身體累垮了！如今，孩子們淘大了，她變成一個虛有其表的藥罐子。
儘管她處事的態度比較剛強主動，但作為一個母親來說，對子女的關懷照拂，可說是細心溫柔，無微不至的。經常因天氣變化，提著一籃衣服，繞城一圈去送衣服，有一個孩子晚歸，她便在風露中守候著。她不但對自己的兒女如此，對我廿年來所帶領過的學生，也極為關切。所以，我的學生們，無一不對這位老師母十分敬愛。
到今天，我的創作生活和婚姻生活，已經廿五週年了。廿五年在整個人生歷程來說，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歲月，我覺得我像品嘗橄欖，愈咀嚼得久，滋味愈甘，正因為我們性格上有差異，所以在生活上產生了極大的鏡鑑作用。
▲司馬中原感謝「厲害的」妻子，兩人個性互補，就像孫悟空與如來佛。（圖／翻攝自司馬中原臉書）
我是浪漫熱情型的，她是務本求實型；她的優點正好是我的缺點
我是浪漫熱情型的，她是務本求實型；她的優點正好是我的缺點，我常用她的作為當成一面鏡子，不斷來修正我自己，最顯著的例子表現在我的創作生活上。這些年來，我從不輟筆的這份耐力，就是深受她的鼓舞、協助和影響。
一般年輕人，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憧憬，大多著重於情投意合、習慣相同等等，我的看法卻不盡然。如果說：丈夫愛睡懶覺，太太更是懶貓一隻，那豈不是日上三竿，猶自酣臥，糟蹋了晨光麼？
我家那口子生活有計畫、有規律 對我形成無形的精神約束
我家那口子生活有計畫、有規律，對我這逍遙懶散的人，形成一種無形的精神約束，使我必須盡力維持這種日常的生活規律，藉以減輕她原已沈重的負擔。不過，這許多年來，在這方面我做得仍不夠理想，一切瑣務，增添她不少的操心掛慮。使她當初如詩如畫的生活夢想，變成一筆數算不清的爛賬，這責任是該我完全擔當的。
我對老賢妻敬畏有加 她是一隻不吼的獅子 我精神上的鎧甲
我常常對她說：要是她早生數十年，在革命的怒潮洶湧中參與，她也許成為秋瑾般的人物；要是她戎裝披掛，她會是巾幗英雄，不幸嫁為貧困的文人妻，她的犧牲實在太大了。一個困居於鐵檻獅子，無法以吼聲震世，祇能梳理自己的密毛吧？——我和孩子們已成為她唯一的精神裝飾了。
我對這位久困於病的老賢妻，實在敬畏有加，她是一隻不吼的獅子，我精神上的鎧甲。有個秘密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每年過年時，她總包個紅包給我壓歲，我每次拿到這筆壓歲錢之後，心裏總覺得我這個不爭氣的老頑童，哪一天能成熟些、乖順些，能多替她分憂解勞就好了！司馬中原寫於 民國六十五年十月．臺北市
▲司馬中原感謝「厲害的」妻子，兩人個性互補，就像孫悟空與如來佛。（圖／翻攝自司馬中原臉書）
風雨長途
我的生活回顧 我是一個資質魯鈍，但又飄浮多夢的人…..
我是一個資質魯鈍，但又飄浮多夢的人。我的夢說來也很卑微，只願安守家宅，學習耕作，做一個農民。童年期偏遭戰亂，失去了土地，到東到西的四處飄流，連一個最起碼的夢也破碎了。
戰亂也使我失去進入學校接受教育的機會，至於家庭教育，只是成長後回顧中的一絲夢影。真正教育我的，是廣大的生活和時代的風暴，哺養我的，是無盡的長途上所展現的土地和山川，它使我思、我感、我悟，它導引我的生命和歷史文化聯繫起來，產生了本然的生命背負。
早時，我不認得幾個字，我唯一的根基是父親教我認的一些字塊兒，少數極簡易的單字，連不成句的；稍後送我進塾館，跟一個和尚念過一些開蒙的小冊子，《三字經》、《百家姓》，光會隨口哼唱，字還是不認得。
以這樣的「準文盲」，想求拓展自己的精神世界，困難是可以想見的。正因我心裡貯積有太多的思想和感受，想吐述出來，因此，闖出文字帶給我的阻障，便成為我早期努力的重點之一。
▲司馬中原曾經「見過」張學良將軍，「看過」他的父親張作霖將軍。（圖／三立新聞網）
我把認字當成捉蟲 凡是識字的都是我的老師
我把認字當成捉蟲，每天耐心的捉上幾隻，這期間，凡是識字的都是我的老師，這樣，只要花上一兩年的時間，我就能夠閱讀很多書籍了。看書時遇上冷字，我把它當成攔路的老虎，抖擻精神奔上去，像武松奔上景陽崗，三拳兩腳，便把它打服了。
在識字教育自我完成的階段，我並沒感到特殊的困難，自覺只要具有高度的向學心和求知感，再加上足夠的耐心，長時不輟的努力下去，不但可以克服識字的困難，做任何事都一樣會日有進境的。
少年期的成長環境，可說極為惡劣：烽火彌天，物質條件艱困，處身戰地，連一張白紙都難找得到，一些破爛的書本簡直成為寶物，就這樣，我仍能斷斷續續的讀到一點書；多半是坊本小說、通俗演義之類的，偶爾也有一些新文學作品。僅憑著一點自學的文字做基礎，讀書而求甚解是不可能的，能有點滴的領會已經不錯了。
▲司馬中原曾經「見過」張學良將軍，「看過」他的父親張作霖將軍。（圖／三立新聞網）
我自知沒有成就大學問的能耐 只能先從生活中揀取一點浪花水沫
每當我用思維、感覺去觸及無限人生時，便心懷凜懼，承認學海無涯。我自知沒有成就大學問的能耐，只能先從本身生活面當中，揀取一點浪花水沫，反覆的感受它，以引發我的思悟，也許這就是我走上寫作道路的理由吧。我嘗試用筆寫下一些生命的感受，技巧是稚拙的，表現是淺浮的，但卻具有一腔熱誠，因為它不但釋放了一己的內在感受，它還含蘊著和我同時代的一些人的感受。
那真是學習塗鴉，寫一點丟一點，我無法在浪途中和征程上保留那些，也根本沒想過投稿和發表，一直到來台後。不再逐日奔波了，我才認真的提起筆，繼續我讀書和寫作的嘗試。
文學創作是自由的，也是自然產生的，創作者的本身，必須對人世具有自然關愛的心胸，愛是一柄鑰匙，它可使你打開心靈的門，真正的接納體認人世的林林總總；寫作的時間愈久，我愈能肯定這一點，愛心的付出，實在是文學作品最根本的價值所在。
▲司馬中原感謝「厲害的」妻子，兩人個性互補，就像孫悟空與如來佛。圖前排左三 年輕時的司馬中原。（圖／翻攝自司馬中原臉書）
我寧以臨淵履薄的情懷學習終生 以求增加生命深度.建立生命風格
幾十年來，我一直停留在「困而學之」的自學階段，自學最大的困難是很容易陷入主觀的陷阱，因此，不但要具有向學的虔誠，還要具有極大的虛懷，否則，便會失卻均衡，流於偏頗盲激。鑒於我國自五四以來新文學發展的偏失，我寧以臨淵履薄的情懷學習終生，以求增加生命的深度，建立生命的風格。
我早期的生活，可用「極度困貧」四字來形容。婚後，仍服基層軍職，僅以微薄的薪金養家活口；在距離上班地點十五公里之外的鄉下，租了一間農舍，築起一個小小窩巢，公餘之暇，讀一點書，寫一點稿。
古人說的「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滋味 我算是飽嘗了
那時候幾無稿費可言，完全是一種愛好而已。隨著時間的過去，兒女相繼出生，家庭的負擔更形沉重，我的住處，也屢有遷移；但越搬地方越小，屋子越破。寫作生活的前十年，我們住的都是漏雨的房子，古人說的「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滋味，我算是飽嘗了。
直到民國四十八年，我的首部長篇小說《荒原》刊出並且出版，我們的住處才有了改善；我用僅有的錢加上告貸，把屋子重新翻修過，使我擁有單磚紅瓦不漏雨的空間；和半生飄泊的日子比映，那簡直是空前的豪華了。
早期亦寫亦讀的艱困歲月，我都把它詳細的寫在〈面壁手記〉裡面，其中有相當多的自我省察和督責，鞭策自己更加奮發努力，保持初衷，不更初志，為中國當代文學的創發，盡上一份心力。當時本身的工作異常忙碌，只能抽空寫些散文小品和短篇小說，作品的數量不多，質量也很浮薄，但它總算是在艱困中萌芽茁長了
真正把寫作當成專業，是退伍後的事，我有足夠的時間日夜奮筆，去抒寫積蓄已久的題材；轉遷台北後，子女都已入學，使我更能在內子協助下集中精力去寫作，平均每一年，我作品的產量都高達百萬字以上。近卅年的時間，我創作的總量，已經到達四千萬字，結集出版的也有了六十多種。
除了寫作外，我的生活和海內外的廣大青年群打成一片，應邀參與的演講、座談和授課，占去我大部分的時間。我這樣獻出時間，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為中國文學的開拓盡心而已。
一個人的肉體生命短促 但精神生命是廣闊無際和宇宙共呼吸
一個人的肉體生命是短促的，數十寒暑轉眼即逝。一位詩人形容人生是一枝離弦的箭，一面征服，一面失落；佛家更形容其如夢幻泡影；但人的精神生命卻是廣闊無際，和宇宙共呼吸的。
人的精神光照幅度如何，端視其面對人生所秉持的態度而定，我所追求的正是這一點，希望能與自然、與人群密切的融合，達致「我即非我，非我即我」的境界，唯有如此，作品才能獲得廣大的共鳴。
▲司馬中原曾說：人的精神生命卻是廣闊無際，和宇宙共呼吸的。（圖／翻攝自司馬中原臉書）
對一個專事寫作的人而言 行動可以忙碌但心靈乃須保持閒適
守著燈和夜，守著四季的輪覆，閱讀、思想、感受和釋放，數十年如一日，許多人看來，真是一條寂寞的長途，但我願從孤寂品味那份性靈展放的甘美。對一個專事寫作的人而言，行動可以忙碌，但心靈乃須保持閒適，這樣，思維才能深細冷靜，感性才能及物融和。
熱烈而浮亂的吶喊，並不能構成作品本身的重量，而盲激的肯定，更會使人逐漸失去超越和領悟的能力；我經常用它來激勉自己，吸收知識，但卻不依靠知識，使自己的精神世界不斷的生長。
我能保有的精神世界 全是歷史、文化、土地、山川，和廣大人群所賜予的
在現實世界裡，我只是恆河裡的一粒沙，平凡而卑微。我能保有的精神世界，全是歷史、文化、土地、山川，和廣大人群所賜予的，我只是藉著筆，把它回獻給人群而已。這許多年來，社會給我的鼓勵、鞭策、獎掖太多了，使我深感愧惶；我能夠回報的，只有心血凝成的作品了，無論它表現如何，它總蘊有我生命的赤誠，寫下去，已是我唯一的慰安。
司馬中原寫於 民國七十一年六月一日‧台北市
▲司馬中原曾說：人的精神生命卻是廣闊無際，和宇宙共呼吸的。（圖／三立新聞網）
▲司馬中原曾說：人的精神生命卻是廣闊無際，和宇宙共呼吸的。（圖／九歌文庫提供）
本文撰寫與摘自九歌文庫出版之《司馬中原笑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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