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夏葉(新新聞)
如何在歐盟中保有獨立性的矛盾,一直糾纏著英國人,也牽動著英國內部區域、階級的矛盾。矛盾終於因為移民問題引爆了,公投決定離開歐盟出走。最愛唱反調的英國離開後,歐盟大廈結構如何重整、重新整合的呼聲也再起。
六月二十三日,原本就已經搖搖欲墜的歐盟大廈,崩落一塊大石:英國公投決定脫歐,歐盟第三大經濟體、軍事大國要分家。
發起公投的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表示,因為留歐派失利,將在十月辭職,由新任首相負責與歐盟談判,但英國政界也有呼籲提早改選。
英相機關算盡,兩頭空
出乎意料的結果出爐時,歐盟表示希望英國加快脫歐手續,以減少不確定性。但在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要求不要因為情緒而倉促行事後,英國與歐盟放緩腳步,目前還不知道何時會依照《里斯本條約》(The Lisbon Treaty )第五十條啟動脫歐手續。
此外,超過六成的蘇格蘭選民支持留歐,表示將阻撓脫歐程序,並計畫再度公投脫離英國,更添變數。
脫歐公投起初只是卡麥隆鬥爭工具,他盤算一箭雙鵰,以此威脅歐盟授予英國更多自主權,而留歐派的勝利則可以壓制黨內質疑歐盟的聲音。無奈的是,劇情發展超出他的掌控,雖然從歐盟要到很多優惠,但還是不能滿足脫歐派需求,脫歐派順勢攻擊聲勢大漲。卡麥隆機關算盡,最後誤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可能賠上歐盟與英國的命運。
就像是被寵壞的小孩
脫歐派主張,歐盟危及英國的獨特性。「數個世紀以來,英國和歐洲鄰國走的就是不同道路。」劍橋大學的地中海史教授阿布拉菲亞(David Abulafia)指出,不成文法、政體穩定程度都和常鬧革命的歐洲大陸文化不同。
這個道理,法國也懂。德、法、義、荷、比、盧在一九五八年成立的歐盟前身「歐洲共同市場」(EEC,又稱歐洲經濟共同體)後,英國因為經濟景況不佳,在一九六三、六七年放下成見,申請加入,但兩次都遭到當時法國總統戴高樂否決。
當時,戴高樂指出英國的赤字嚴重,「對歐洲的建構有深深的敵意,而且歐洲和在世界各地尋求便宜食物的英國是不相容的。英國加入時,也就是問題開始時。」
歐洲共同市場成立十五年後的一九七三年,英國終於加入成功,但是國內質疑與歐洲整合的聲浪一直沒有停止。才入歐市兩年,一九七五年英國就舉辦公投,儘管六七%的選民決定留下,但如何保有英國的獨立性,一直糾纏著英國人,倫敦的特殊要求也困擾著盟邦。
身為歐盟的重量級成員,英國沒有加入歐元、申根,對銀行、國防、財政的整合都說不,當不屬歐盟的瑞士都因為雙邊條約而分擔難民收容時,倫敦仍舊是關上大門。美國政治學者穆勒(Jan-Werner Müller)形容,「英國就像是被寵壞的小孩。」不只是自以為是,還自私自利、脾氣暴躁。
即使巴基斯坦裔的穆斯林薩迪克.汗(Sadiq Khan)當上倫敦市長,移民問題仍是脫歐派的王牌,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 )專欄作家拉赫曼(Gideon Rachman) 表示:「移民完美體現了三個主題:主權喪失、精英誤判與歐盟很難進行有意義的改革。」英國境內有三百萬來自歐盟的移民,去年新到的三十三萬移民中,一半來自歐盟。
移民顯示在歐盟人員自由流動的規定下,民族國家喪失控制誰能夠享有公民福利的主權。此外,是精英的誤判或是刻意的隱瞞,二○○四年歐盟東擴納入波蘭、匈牙利、捷克等東歐國家時,當時隸屬工黨的首相布萊爾(Tony Blair)為了吸引廉價工人,並未採取控制自由遷徙的過渡措施,並估計每年只會增加一.三萬移民,可是最後的數字是每年約十七萬人。而卡麥隆無法說服歐盟限制移民進入,則坐實了布魯塞爾難以改革的指控。
「難民」成了脫歐的最大理由
英國獨立黨(Ukip)主席法拉吉(NigelFarage)說:「依照當前的速度,在二○四○年將會有八百萬移民,我不反對像是在餐廳工作的義大利人,但我們撐不住了。公共醫療快要垮了、我們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
在歐盟時代長大的年輕人多數支持留歐,於是脫歐派刻意混淆歐洲移民政策與近兩年的難民潮議題,並挑起對恐怖主義的疑慮,「南歐對恐怖分子敞開大門,這是我們不能容許的風險。」法拉吉說。
然而,當去年有超過十萬非法移民經地中海湧入義大利,德國接收數十萬難民時,原本立場強硬的英國軟化後,也不過是願意收容一萬五千名難民。
公投凸顯區域與階級差異
著有《出逃》(Exodus)一書的牛津大學教授柯里爾(PaulCollier)說:「在這個極端不平等的時代,移民是自然、理性的後果。」不只經濟落後的亞非國家人民出逃,經濟發展較落後的東歐、受歐債危機影響的南歐人,都到英國尋找新生活。
儘管研究指出,移民其實對地主國的經濟有所貢獻而不是負擔,但外來者的身分仍舊最容易成為代罪羔羊,尤其中下階層更會把生活的困窘歸咎於移民搶了飯碗、分走了福利。
不過,公投脫歐之後,移民問題就能明顯改善嗎?衛報(The Guardian)指出,英國獨立黨雖然給人鮮明的印象會縮減移民,但在政策聲明中只是很謹慎地承諾會控制移民數量。而主張脫歐的保守黨前領袖鄧肯¯史密斯(Iain Duncan Smith)要把淨移民流入量控制在十萬人以下,但這個主張在英國還未正式脫離歐盟前也沒有實際操作的可能。
與德、法相比,英國富裕與貧窮地區的差異大,而英國也不是完全的排外,至少在倫敦金融城裡中國、俄羅斯和阿拉伯的富豪們如過江之鯽,對富人有利的租稅制度,更容易製造階級間的孤立與對立。
托克維爾(Alexisde Tocqueville)在《舊制度與大革命》(L'Ancien Régime et laRévolution)中指出:「稅捐不公最容易在不平等外再製造孤立,每年稅捐攤派都在他們之間畫出階級的界限。每個特權者每年都感到一種現實、迫切的厲害,要不讓自己與民眾混淆。」公投結果顯示,勞動階級為主的區域選擇脫歐,而富裕的城市如倫敦、劍橋選擇留下,城鄉之間鴻溝巨大、不同階級立場涇渭非明。
社會學家濟連尼(Iván Szelényi)指出,在市場、重分配這兩大經濟制度中,主宰的機制造成不平等時,補充機制會發動平衡的功能。像是社會民主福利國家中,市場主宰了勞力與資本,而重分配的補充機制以住房和教育調節了不平等。
布魯塞爾成英國弱勢洩憤對象
英國身為自由放任的最大鼓吹者和市場制度的虔誠信徒,收入不平等與地區發展不均顯著,但原本擔任重分配功能的國家已經在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的改革中被弱化,而另一部分的職能則由歐盟取代,遠在布魯塞爾的官僚也就成為英國弱勢者發洩怒氣的對象。當歐盟被遊說團體主導,甚至是由德國拍板決定,更讓脫歐派質疑重分配機制只是既得利益者的工具,近年撙節政策更加劇不平等。
現代歐洲的制度架構,就像是精雕細琢層層疊疊但結構不穩的建築,有歐元共同貨幣卻沒有財政聯盟,人員可以自由流通但沒有共同的邊境護衛隊,歐盟、歐元、申根區和歐洲經濟區(EEA)寬鬆程度不一、納入國情不同的會員。但歐盟最初的夢,是打造一個政治實體,而不只是經濟俱樂部。
穆勒說:「英國公投是討論如何建立一個更緊密聯盟的好時機。」然而現實是言論更往兩極分離, 留歐派祭出「恐懼策略」,離開歐盟英國經濟會一落千丈;脫歐派則採「受害者策略」,把英國描繪成被歐盟拖累的無辜者。
反歐盟勢力蠢蠢欲動
最愛唱反調的英國離開後,歐盟也拉起警報,歐盟大廈結構如何重整、種新整合的呼聲也再起。
穆勒指出:「歐盟整合過程中,原本是由德、法共同主導,但多數時候柏林已經不再徵詢巴黎的意見,而國民陣線(NF,法國極右政黨)甚至掀起反德的聲浪。」
歐盟的設計原本就是要避免德國獨大,可是現在決策經常需要柏林的領導,「問題在於德國只是不完全的霸權,不足以讓體制運作,但足以引起其他國家的反感。」穆勒說。而法國、荷蘭、義大利和東歐的反歐盟勢力,也都想藉勢造反,但看到英國邁向未知的深淵,歐洲人稍稍驚醒。
歐債危機點出歐元缺失、烏克蘭危機顯示國防弱點、難民與移民凸顯邊境管理問題,如今英國公投決定出走,歐盟大廈搖搖欲墜。危機或許是重建結構的轉機,但如果歐盟繼續裝睡,鬧鐘聲再怎麼響亮也是喚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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