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潘彥瑞(三立新聞網駐日特派)/潘彥瑞東京聊天室
從來沒看過一個民族那麼喜歡花。有天一早,上班打卡前的八點二十分,快步走過東京都心日比谷公園。因為等紅綠燈停下腳步,猛一抬頭,發現行色匆匆趕路瞬間,這個三角窗還有大概十個人,掏出手機對著櫻花拍照。一般普遍是說,女生和小孩對花草比較親近。不過站在日本政府機關整排,國會大廈所在的霞關街角,數一數有六、七個是油頭髮蠟領帶配西裝,豎起翻蓋手機拍照像拜拜的歐吉桑。相對短裙搭高跟鞋,波浪長髮帶口紅的身影,只有零星兩位在樹下,臉部角度偏左偏右,忙著費心設計自拍畫面。
幾年前在台灣,曾經遇到日本朋友問,「台灣人如果住在國外,會想念家鄉的什麼?」當完兵二十出頭的時候,我去澳洲念大學待了六年,幾乎天天想念台灣,可是當場卻說不出個「芋頭番薯」。只好趕快把球丟回去:「那日本人會想到什麼?」「櫻花」句號。是那種不用繼續討論,等於普世價值的標準答案。人家斬釘截鐵轟出滿貫全壘打,我像是敗戰投手,那次對話心裡垂頭喪氣的記憶揮之不去。直到幾年後,因緣際會往北漂流,換我來到日本。
這還是第一次在櫻花祖國看櫻花,我想,順便看看櫻花國人到底怎麼看櫻花。騎單車來到吉祥寺,東京賞櫻勝地井之頭公園,男男女女有人穿和服出現,花瓣像雪片飄落,小朋友伸手追花一路笑呵呵。櫻花真美,但目睹日本人賞櫻卻讓我大吃一驚。平常謹小慎微,待人「溫良恭儉」,感覺連微笑嘴角應該上揚幾度,哪種道歉感謝應該彎腰幾度,都要拿尺規定的日本人,竟然會在地上鋪張餐墊,唱歌喝酒集體聊天笑鬧睡覺。尤其是賞櫻睡覺,睡覺要怎麼看櫻花呢?
躺在女友懷中呼呼大睡的男子,應該是沉浸在櫻花飄散的輕鬆氣息裡吧?於是我想,櫻花與其說是美麗,會不會更是櫻花國人,難得默許彼此短暫放鬆的特權假期。一整年的畢恭畢敬,只有這短短兩週可以藉美麗之名,席地而坐、自在喧鬧的公開集體紓壓。而且它的花期會玩躲貓貓,要看天候氣溫變化,每年幾日略為前後飄移。這種不確定感沒有引起不耐,櫻花國民反而年年盤算緊盯。這更像是除了追逐美,還有終於度過厚重冬天,人們可以鬆開圍巾收起手套,送走寒風,享受稍稍喘氣的閒適。這才是日本人從小深藏隱形植入,對櫻花故鄉記憶的起源吧?
據說今年櫻花相對早開,四月初花瓣逐漸離枝空中碎碎飛舞,櫻花國民心情跟著飄落轉換,進入第二階段的「櫻吹雪」。開一個星期就花落,台灣有人改機票卡位匆忙跑來東京,邊趕邊嘆可惜。櫻花顏色萬紫千紅,日本園藝技術高超,可以這個枝接那個樹,染一染配成什麼櫻。有一種「熱海櫻」像嗑了防腐劑,號稱金槍不倒,可以在枝頭撐一個半月,日本人偏偏不怎麼愛它。
與其說是花色,我覺得櫻花國民是對漫長花期「過敏」。等於紓壓一鬆兩個月,這對人生不緊繃不奮鬥,會失去目標信仰的日本人只怕無福消受。觀察日常生活中的櫻花國民,是以設計規則依循為呼吸,努力勤快磨練意志當陽光,二者行光合作用發芽成長的生物。如果櫻花放鬆假期太久,反而會變大和民族的精神公敵,像江戶時代疑懼基督教那樣,搞不好要翻臉砍樹滅花。這種又愛、又怕過度耽溺沉淪的性格,外表美麗、又隱含社會鬆緊矛盾心理的植物,實在非常日本。
難怪他們不只自己喜歡,還到處送花種樹當外交禮物。一方面是同好分享邀人共賞,但可能也體貼在外漂蕩的日本遊子,看見櫻花可以一解鄉愁的意思吧。美國首都波多馬克河畔、中國江蘇太湖邊上、台灣桃園等很多地方都收到這個日本禮物。雖然這三個國家的人,因為神經肌理差異,不一定體會得到,櫻花在故鄉施展那種鬆緊矛盾,靈魂紓壓的內在張力。但它的美麗不需言語,是小孩也欣賞喜愛的國際共識。你看大家主動幫日本宣傳櫻花,臉書上分享櫻花,買機票跑來看櫻花,LINE對話框飄櫻花也覺得新鮮有創意。以外交穿越族群國界的軟實力來說,這實在是高竿長效的好玩意兒。
那我們台灣人對家鄉記憶到底是什麼呢?有人可能會說是哪裡的夕陽、哪一首歌、哪一幅畫、哪一個事件,甚至是哪一場選舉,眾說紛紜好像大家都不一樣。但這次長住東京,我卻在一位愛去台灣旅遊的日本老師口中,發現了可能是最有共識的答案:「台灣的東西好好吃,每一樣都好吃,尤其小吃,我通通喜歡!」課堂上,她一知道我是台灣學生,立刻自動關掉「含蓄日本模式」,不顧其他國籍學生在座,吐出這麼一長串「愛台表白」。以前在國內聽到這種說法,心裡都感到不解,覺得明明那是我在日本旅遊的台詞。但這次看到平常禮貌拘謹的櫻花女士,對台灣小吃熱情爆發,好像遭到電擊感染,我的思鄉記憶似乎也開始不可收拾。
如果日本人對櫻花記憶是視覺美、精神短暫放鬆的優雅舒適,台灣人對小吃記憶便是味覺讚,口舌滿足並且化為我們不可分割的血肉。例如現在講吃,我的腦海浮現屏東花生粽,跟小時候愛吃的蒸肉圓,一邊打字開始鼻腔冒出花生粉味,程度輕的時候微微搔癢還能忍耐,症頭如果嚴重,甚至有時感到喉頭刮痛,胃腸糾結心裡打滾。喝酒情形好一點,只會想起鹽酥雞,不管胃裡裝清酒或三得利威士忌,心裡想的還是要配鹽酥雞。當然日本烤雞串也美味下酒,但再好它也只是配合嘴裡嚼動的替代物,經唾液分泌送到腦海的味覺訊號,那就是鹽酥雞。
我懷疑日本人愛上台灣小吃,也跟櫻花季能獲得放鬆的愉悅感有關。最近幾次看到日本電視節目,跑遍各國介紹風土民情兼玩遊戲,藝人在馬來西亞和當地民眾交流溝通,那肢體神態就跟台灣人灑脫來往完全不同。這節目從屏東開始往北探訪,胖肚大叔帶攝影組進小吃店,台灣老闆不是主動加料送菜,就說水餃或貢丸湯免費;找不到地方搭帳棚過夜,旁邊老闆娘馬上扣村裡廟公,一通電話搞定。雖然礙於遊戲規則,工作人員不能接受免費餽贈,但我看他們大快朵頤旁若無人的樣子,說實話跟印象裡日本人在國內,規規矩矩地吃相「判若兩人」。
台灣小吃就是自在輕鬆,愛怎樣就怎樣的美食。能代表台灣,在我們記憶裡一起成長的,可以是肉圓、可以是蚵仔煎、可以是麵線、小籠包、珍奶、芒果冰…。美國在臺協會AIT處長梅健華,最近在臉書分享家人出遊吃的心得,他們沒去熱門當紅的米其林星星餐廳,而是走近台灣最生活庶民的小吃。以他們家來說,台灣是以烤魷魚、大腸包小腸豐富有嚼勁的軟實力,爭取到外交認同感。我們的小吃不比中國外交貓熊那樣稀有,不像日本櫻花那樣動人,但外國朋友們會這麼愛台灣小吃,我覺得不只是為了享受那一口美味體驗。我們自己不知不覺,但日本人、美國人應該都有品嚐感受到,小吃裡不管哪一家哪一道,如何煎、揉、烤、蒸,都藏著台灣人靈魂,那股輕鬆熱情的自在滋味。而且它沒有花季、不需要猜測,不用專家配種、細心等待呵護。它南北都有,甚至逐漸向國外擴散,如果真有什麼不便,是遇到熱門時段需要稍稍排隊。小吃是美好鄉愁,也是濃縮台灣,能超越國界和朋友分享的幸福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