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攝影者See-ming Lee, Flickr CC License
文/林立青
大概就差不多是這個時候開始,工地會開始大幅度的增加酒精性飲品。
說是大幅度增加,其實也不然。充其量只是數量增加,大量的保力達空罐和沾有淡紅色的免洗杯充斥工地現場,令我這種基層工程師會感到深刻的無奈。有時候有些比較「皮」的工班或是已經熟識到不行的師傅,則會豪邁爽朗的邀我們這些「現場的」一起喝一杯,作為招待友好的象徵。
這些酒其實說到底還是以保力達為大宗。這些勸阻不了的保力達具有「確定情誼」、「表示友好」、「拜碼頭交關」以及「安撫心情」甚至「療傷止痛」的奇特作用。保力達在每個時代有特定的配方,在我父親那一代,保力達是配米酒喝的,後來好一點的配米酒頭,晚上一杯成為另類的入睡安眠劑,這文化至今不歇。我上周在新店光明街吃米粉湯時,還有人這樣一杯一杯點來喝,米粉湯店適時切嘴邊肉大腸頭及豆腐補上佐以食之,這種勞工階級酒吧餐館雖不夠潮,但真正台灣原汁原味。
在工地現場,保力達的配方也隨著時代演進而有所變化。我剛下工地之時,約略10年前,那時候流行的是保力達配上莎沙亞椰奶,這樣稱之為「一組」。近來已經有所變化,有些人會買上兩罐伯朗咖啡配,自以為提神,但大多數師傅配上維大力,若是大罐維大力稱為「大組」,小罐維大力稱為「小組」。有些大型工地或是勞安特別嚴格的現場,則有保溫瓶掩護,甚至有些工地福利社及檳榔攤,會用報紙包塑膠罐,內裝保力達,或是白紙包之,寫上青草茶、養肝茶,大營造廠的福利社甚至有這種專門用來魚目混珠的貼紙。
這些保力達令我這種管理者又愛又恨,若是有需要不同工班彼此配合時刻,例如泥作粉刷,無論水電師傅如何埋設BOX盒報紙海綿,往往都可能被泥作師傅一手抹過,但如果能在事前帶一手保力達,那往往能起大幅妙用。盡管孔洞可能還是含有水泥,但至少不至於全數抹平蓋過。又例如地磚師傅鋪設地磚時,若有先拿一手找上水電,那水電配管拉線時,多少可以留下一部分的空間供地磚師傅拌料鋪貼,不至於在地面配管配出大西瓜。
但勞安會是個大問題,任何工地飲酒都有罰則。有些大型公司因為家大業大,越是大公司越可以不知民間疾苦,擺出準備扣錢的晚娘面孔,反正單價就是硬生生比外面高三成,工人看在錢的份上也就放棄這些小小享受,大利當頭,與其罵監工不如快點拚數量、領錢了事。但像我這種小型公司,過去又常標領公共工程,價錢已經爛到準備在業主看不懂的地方動手腳、偷工減料,這種時候再有罰則,師傅們大概就甩頭而去。我在這種環境之中,練成了無論何時都鬼話連篇的嘴砲技能,至今還是習慣用哀的方式去要求師傅,總之扯長官、扯法規、扯晚點勞檢、扯怕被看到會罰錢會來都行。位小職卑者,裝孬勝逞強。
在夏天時,我們這些工地現場工程師還能團購手搖飲料,一杯在手,要推薦師傅都可以說「討厭喝酒」、「怕被罵」、「晚點要開車」、「賊頭很多」、「勞檢等等來抓包」,甚至揪師傅一起訂,把師傅們灌飽就沒事。但在天氣漸寒,尤其是下雨颳風之時,那會是另一個情形。
在我看來,工地的喝酒高潮在冬天,尤其是下雨的冬天。有些建案所在之處冷風刺骨,若加上天雨,整個人整天下來都不得歇息,這種時候戶外的工作更顯恐怖,所有人到工地現場都很清楚──如此惡劣環境仍來工作,不過只為餬口而已。這時候的工地現場從入場前就有人已經喝酒而來,帶著混濁的氣息和逐漸散出微熱的體溫前來應付一天的工作及進度。
工地的現場周遭,在冬天也「應景」的會出現一些奇特的酒,例如一罐100元的紅酒,200元即有的二鍋頭或是高粱。最近有些年輕人會到7-11買上小小罐的伏特加以及調酒,一來耍帥,二來禦寒。
酒精在工地現場,也因人而異。大多數擁有一技之長的師傅都只是淺嘗,開心喝下後,熱了身子就好去做事;但有些工人師傅就是終身離不開酒。愛吹噓酒店喝酒經驗的大領班、大包商即使愛喝,也不會在工地現場和一些師傅一樣非飲不可。依我的觀察結果,工作環境越是惡劣,待遇越是差勁的年長工人,往往越經常飲用酒精以自我麻痺。
有些人來到工地時,往往還回憶著過去曾有更好的工作,而今年紀已過半百,卻在現場領取一天一千一的薪水。搖頭嘆氣之時,只要一杯高粱下去,這微醺又稍感舒緩的身體就也能適應重覆而無聊至工作結束。也有師傅知道即將淋雨工作,便就將小罐高粱放入口袋,稍感體寒之時啜飲一口,便有熱能自身體中湧出。另外,曾有一名師傅每逢下雨之時,那腳上長年沒拔出的骨丁則會刺痛,總要等他喝下一組後,那身體的疼痛似乎就能大幅舒緩。
而依賴酒精的粗工不同,他們常常一身窮困,破衣爛褲的連雨鞋都會漏水,雨衣也是19元小北買來的輕便型,一天內就會變成破塑膠布。這些人喝酒後,暫時放棄思考待遇,也就不在乎更多了。微醺,稍稍的麻痺,止痛且停止抱怨和思考地前往他們這些待遇並不高的基層工作,而且很可能離開這個工作,就沒有可以共飲的對象。台灣的冬天不像夏天,夏天收工回家時天氣往往比工作時舒服清爽,要沖洗整理也不像冬天,在冬天晚上收工,往往是越夜越冷,並且飄雨的日子連夜市也沒有,窮人的無聊花不起錢,就只能將空閒的時間盡快打發,如此活著。
只是他們來來去去,也只能在檳榔攤或是工地福利社中為數不多的飲料中,挑選一兩種加上保力達前來調配而已。這是工地調酒的限制,他們始終跳不出這些。
這些最愛喝酒,整天渾渾噩噩的粗工,往往我也真的看不到他們身上有什麼希望,常是連婚也離了,很多也沒有兒女,上工時先喝下一杯,往往可以讓自己輕鬆點,不要再去想太多未來。酒精可以埋沒多餘的時間。頂多兩個粗工在中午繼續喝著,罵著說著,但也沒有人在意他們那些沒有意義又重覆的對話內容了。我以前有時候會在下班時,把包商們拿到工務所的禮酒整組送去給他們。
因為我幾乎不喝酒,也不喜歡酒。即使我隨著年歲漸長,慢慢能理解他們喝的其實有時候不只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