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V太太(queerology)
最近,「母豬教」是一個非常熱門的議題。所謂「母豬教」和其他的「教」不太一樣,其「教友」並非信仰、崇拜母豬,相反的,這是一群反對母豬的人。雖然對於「母豬」一詞所包含的內容尚眾說紛紜,但根據我的了解,「母豬」的基本定義大約是:「利用自己的女性身分以及傳統的性別規範而獲取某些好處(例如吃飯可以不付帳),甚至用這樣的標準來約束、壓迫無法給予這些好處的男性的女性。」而更嚴重一點的母豬,甚至可能打著女性主義、性別平權的名號,來掩蓋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因此,母豬教友們的名言便是「仇母豬但不仇女」,認為自己反對的對象是有著特定行為或特徵的女人,而不是女性整體,自然無「仇女」之嫌。
我理解母豬教友們此處的立論:他們認為自己在乎的是行為,而非身份;他們相信一個女性如果被仇視,那是因為她剛好做了母豬會做的事情,而不是因為她的性別。不過呢,以「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母豬」這件事來證明仇女並不存在,似乎也是有點薄弱的立論。我認為,當我們試圖判定母豬教到底仇不仇女,或者母豬教到底是不是一個「性別化」(gendered)問題時,其實有幾個面向可以考慮。例如,母豬至今仍舊沒有一個確定的範圍,除了因為這個概念相對新穎外,其實也可能說明了其定義本身就高度浮動的特質。而面對這個高度浮動、變化的概念時,我們首先必須問的問題就是,那麼這個定義是隨誰變動的?誰有權力修改、解釋母豬的定義?換句話說,誰有定義母豬的話語權?
▲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其次,這個權力從何而來?這些定義又是因應哪樣的規則而產生的?例如,年輕時「放蕩愛玩」、性生活豐富,年紀稍長後再選擇一個「老實男人」成婚的女性普遍被認為是母豬,但為什麼一個女性如果這樣做,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這個不道德,是根據誰的標準?
最後,這樣的規範是不是只針對特定性別存在?如果母豬教反對的是行為,為什麼這些行為規範只適用於女性?一個男人,有沒有可能也是母豬?或者,有沒有一種存在叫作「公豬」?如果母豬並不包含男性,是男性的行為不受規範,還是這套規則不適用於男性?那又為何,男性和女性會有不同的標準呢?如果我們這樣細細問下來,恐怕就會發現,母豬教或許有可能不是基於「仇女」的心態而生,但母豬和母豬教的存在,卻和傳統性別角色規範以及性別權力的差異脫不了關係。
不過呢,這不是本文想要討論的重點(寫了快一千字了你跟我說不是重點?!),我今天想要聊的,其實是另一個有點相關的議題。在分析母豬教成因時,很多人提到了「求偶焦慮」的概念。簡單的說,有些人認為母豬教的產生並非仇視女性,而是一方面出自於教友們(多半是男性)對於自身在現今「女性主義無限上綱」的社會裡所受到的壓迫的不滿,另一方面出於男性對自身處境感到的焦慮,而其中「求偶焦慮」就是困擾很多男性的重要問題。
白話一點說就是,男性對於如何才能找到伴侶這件事情,感到越來越多的困難、挑戰,以及不確定。隨著社會變遷,男女雙方的性別角色都有所鬆動,其互動與交往模式也和以往有了一些不同,然而許多男性卻發現,這樣的改變並沒有讓事情變得比較容易,反而更為困難。當社會變遷讓女性可以在公領域裡和男性幾乎並駕齊驅,例如男性的收入水準不見得比女性高了,這些男性認為,在「女權高漲」、「性平至上」的情況下,傳統用來衡量「好男人」的標準並沒有消失(例如男性還是要承擔家庭大部分的開銷,擔任主要的Breadwinner),但卻增加了更多新的要求。無法達成這些要求的男性在婚配市場上就會被排擠、嘲笑,因此衍生了巨大的焦慮感。
有些人可能會說,「不就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有那麼嚴重嗎?」然而我認為,求偶焦慮是一種再真實不過的焦慮,更不是一個隨便說一句”just get over it”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當這個社會習慣了以戀愛定高低,婚配定輸贏,一個人愛情的順利早已經成為他/她被判定成功與否的標準之一,也因此,求偶不順確實可以讓一個人覺得徹底被否定,那樣的傷害、挫折其實是很強大的。更別提在實務面上,「單身」作為一種生活選擇,總是會遇到很多、很多的排擠跟打壓,大有賦稅,中有工作中的單身歧視,小至去個餐廳說一位服務人員都可以從頭到尾打量你。
而男性的求偶成功與否,又往往和對陽剛氣質的崇拜緊緊相連。陽剛崇拜的社會鼓勵男性透過征服配偶來證明自己的魅力以及能力,這更常常是一種成年禮般的入門儀式(例如青春期的少年常會因為處男身份而被嘲笑),如此一來,因為求偶不得而產生的挫折,絕對不僅僅是「找不到伴」而已,而是失去了自己和「男性身分」與「陽剛」的連結,是被男性社群徹底排除的恐懼。
▲圖/翻攝自網路
尤其當各種陽剛慾望在其他領域裡沒有辦法被滿足時,這樣的焦慮更可能被放大。在孤獨的資本主義現代社會裡,金錢(工作)與家庭(愛情)是認證個人的兩個商標,貧富差距跟社會流動的困難讓個人難以從前者獲得成就感,後者的焦慮也可能因此變得更為顯著。所以這麼一來,把各種挫折投射到那個讓自己無法獲得滿足的對象(女性),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只是這些男性們忘了,女性們其實也不過就是在做著跟他們一樣的事情:為自己的人生尋找認證。因為儘管女性勞動參與率提高,但同工不同酬、玻璃天花板讓我們在工作上難以突破,而私領域(婚配與生養狀況)仍舊被視為評價一個女人的主要方式,例如三十歲而未婚的女性會被稱為「剩女」與「國安危機」,網路上也充斥著各種詢問「30歲的女性還單身的原因」這類問題的文章,其中往往暗示著,到達一定年紀卻仍未婚無子的女性勢必有著什麼「缺陷」。在這樣的氛圍下,自然許多女性們認定自己的人生任務就是找到一個「好男人」,而回歸到上面所提的兩種商標,好男人的判斷準則就是資本。
以討論這類議題時最常出現的AA制為例,每次看到有人正義凜然地批評不自己出飯錢的女人時,我心裡的感受總是有點矛盾。我當然不反對AA制,這些批評的內容也多半正確,但是我總不免覺得,這樣的批評著實太簡化了親密關係裡的金錢處理所代表的角力。簡單的說,在婚家人肉市場裡,每一個人都在找尋對自己最有利的條件,當男性們看中外貌(可滿足征服慾)、溫良性格與家務能力(符合「賢妻」想像)時,女性的考量卻可能是:結婚後自己在職場的發展可能受限,甚至有可能必須辭去工作,然後自己大概將負擔大部分的家務還有教養工作,那麼男性伴侶的經濟能力,自然成為一個不得不的考量。
▲圖/Pixabay
我這樣說,當然不代表我認同這樣的思維,而是想要指出,其實所謂的母豬教與公主病,是建立在同樣的邏輯與意識形態上頭的。養成(教友們所認定的)公主與母豬教友的,其實是同一套對於真愛、婚姻與家庭的認可與崇拜,以及在這套真愛婚家體系下,對於「兩性」的個別標準。當女性們為了自己的婚姻與家庭而焦慮,就必須把這套焦慮轉化成某種可以被執行的篩選策略,這樣的篩選標準就進而成為母豬教友們所體驗到的壓迫。而同樣地,對母豬和公主們的嚴格批判,也會再一次強化女性們的焦慮,策動她們發展出新的篩選過程。
因此,母豬教友們必須明白,光是靠著「剷除母豬」,其實並沒有辦法解除他們所面臨的焦慮與壓迫。因為母豬教的敵人從來就不是母豬,而是這個分別以「婚配可慾性」(在婚姻中是否能被慾望)和「婚配可得性」(是否能夠成功征服伴侶)來定義、評價女性與男性的社會,於是,隨著母豬的定義浮動時,其實這個社會也會不斷地更新「好男人」的標準。如果我們無法打破以資本與愛情(還有生養)定義個人價值的思考方式,那麼這套共生的系統就會一直持續。
同樣的,試圖以「教導男性如何求偶/變成更好的伴侶」來解決求偶焦慮,可能也不會是一個真正有效處理母豬教的策略,因為只要我們一直服從這個遊戲規則,就永遠會產生在遊戲中不成功的人。關鍵是,我們得練習從根本上反省這套規則。這並不是說我們可以無視於個人對親密關係的需求,而是或許我們可以想想,為什麼以婚姻為基礎元素而形成的家庭,會被賦予這麼重的分量?有沒有其他類型的人際關係,例如互相了解的好友、例如沒有性愛的同居,也是可以滿足我對於親密感、安定感和歸屬感的需要?我們有沒有可能看見,其他種感情滿足的形式,不獨尊愛情與婚姻,進而擺脫用愛情與婚姻成敗定義彼此的習慣?
也許如此,求偶焦慮才有機會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