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建一（藝術史學者、新月藝文負責人）
台北故宮（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七十多萬件的文物當中，其中一大半都是來自清宮的文書檔案。當然，這些檔案對一般人來說，內容太過沉悶，都是清朝內廷的各種公文書，所以知道的人少，仔細看過的人更少。
▲福建巡撫呂猶龍的〈為進獻台灣所產番檨事〉，巧妙利用「芒果乾」博取皇帝的眼球。（圖／邱建一提供）
不過，這些公文書當中，有一部分還挺有趣的。其中有一件紀年為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四月二十九日福建巡撫呂猶龍的奏摺，倒是引起大家廣泛的興趣，這件奏摺大概也是清代奏摺當中最有名的一件。
雖然對這件奏摺的討論挺多的，大部分的人都劃錯重點，只注意到奏摺內容送的禮物來自台灣，卻忽略掉這篇奏摺真正有趣的地方，其實是在擬稿時字字斟酌的心理戰術。
送皇帝來自台灣的芒果乾
這件現今命名為〈為進獻台灣所產番檨事〉的內容很有趣，所以把它全文抄錄，但為了方便閱讀，所以還是幫它加了標點和段落：
「福建巡撫奴才呂猶龍跪。奏為奏聞事，福建有番檨一種，產在臺灣，每於四月中旬成熟，奴才於四月二十八日購到，新鮮者味甘微覺帶酸，其蜜浸與鹽浸者俱不及本來滋味，切條曬乾者微存原味，奴才親加檢看，裝貯小瓶，敬呈御覽。」
「但新鮮番檨不比法製者可以耐久，奴才細教家人小心保護，將所到之數盡皆進獻，故於摺內未敢預填數目。」
「再武彝（夷）山茶，土人俱以巖頂新芽為最，奴才親檢芽茶加謹裝貯一同恭呈。」
「御覽至各府米價，與前奏相同，雨水更覺調勻，山海地方俱安靜無事，合併奏聞。」
按照慣例，清代各地督撫大臣每年每季每月，都得向皇帝與軍機大臣匯報各地情況，這篇奏摺應該就是這類的例行公事之一。
這篇奏摺的內容其實很簡單，自稱奴才的福建巡撫呂猶龍向康熙皇帝奏報，福建省（台灣當時屬於福建省轄區）各地風調雨順、米價平穩，且安定無事。因為實在是無事可報，所以呂猶龍趁著上書的同時，送上福建與台灣的名產作為送皇帝的禮物。
送禮物給皇帝可不好送啊！送錢給皇帝，皇帝要錢做啥用？送美女給皇帝，皇后第一個找你算帳。這個禮不能重也不能輕，我們知道各地大臣送給皇帝的禮物都是以「土儀」為主，所謂的土儀就是各地的土產。
▲福建巡撫呂猶龍的〈為進獻台灣所產番檨事〉，巧妙利用「芒果乾」博取皇帝的眼球。（圖／邱建一提供）
芒果只是幌子 揣摩上意的好文案
呂猶龍是福建巡撫，所以他送上了福建的武夷茶，以及台灣的「番檨」，檨就就是台灣中南部盛產的土芒果。至於為何加上番字，這是因為以當時的清廷的立場來看台灣，才剛剛打敗鄭氏家族，把台灣收為國土範圍，但總覺得這個島是化外之地，所以當時常常以番為名稱呼台灣各地風物。不過，「番」這個字在當時可能並沒有貶意，凡是外來的東西都稱為番就是了。
武夷茶這種茶葉，本來就是福建每年例行的土儀，清代皇室本來就嗜喝茶，皇宮中還特設御茶房，專門伺候皇族成員飲茶。以當時的皇室來說，收到各地產的茶葉其實已經見怪不怪。但被派駐到福建的呂猶龍為了博皇帝的眼球，特別加碼送了台灣的土芒果。
清代愛新覺羅家族來自東北地區，所以對南方的風物比較好奇，清初的皇帝常藉機下江南巡視，除了巡視各地的輿論政情，一大半的目的還是為了觀光旅遊。
呂猶龍送土芒果給皇帝，大概就是在賭皇帝也有這種對南方好奇的心態，所以在這篇奏摺當中，明明就送了兩樣禮物，大名鼎鼎的武夷茶卻只被輕輕帶過，反倒是奏章一開頭就以土芒果為主文。
不過，呂猶龍也知道芒果不耐久存，從台灣經海運送到福建，然後再從福建送到北京，漫漫長路一路顛簸，即便用八百里加急文書也無法保證新鮮芒果送到北京後完好無缺，萬一腐爛磕碰，還把它當禮物送給皇帝，這可是要摘頂子的大事啊！
所以呂猶龍小心翼翼的在奏摺裡挑明說，芒果不耐久，可以把它洗淨切片後曬成芒果乾，而且還說芒果的儲存方式有兩種：蜜漬或用鹽醃。但這位福建巡撫認為曬乾比較好，所以親自督導家中妻小一起動手，自己捲起袖子料理這個芒果乾。呂猶龍會這樣說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醃漬食品如果來自外面購買可能不乾淨，送給皇帝的禮物萬一出問題的話可擔待不起，所以特別向皇帝說這個是他自己做的，一來表明雖然只是芒果，但也是身為臣子的孝心。
不過，呂猶龍也知道，來自東北的愛新覺羅家族，可能對這種南方風味的芒果乾沒啥興趣，所以他很滑頭的留下一個伏筆：
「奴才親加檢看，裝貯小瓶，敬呈御覽。」
各位注意到了嗎？這篇奏摺的文案，堪稱經典之作。呂猶龍說「敬呈御覽」，沒說這是給皇帝吃的，他說這是送給皇帝看看的。言下之意是說，萬一皇帝吃了不合口味，這可不關我的事，不能怪我。
▲福建巡撫呂猶龍的〈為進獻台灣所產番檨事〉，巧妙利用「芒果乾」博取皇帝的眼球。（圖／邱建一提供）
博得皇帝的青睞 硃批二十六字
果不其然，康熙收到這個芒果乾之後，做了這樣的批示：
「知道了，番檨從來未見，故要看看。今已覽過，乃無用之物，再不必進。」
這個御批，也完全在呂猶龍的意料之中，康熙皇帝果然沒吃芒果乾，而且說「番檨從來未見，故要看看」，意思是說朕從來沒有看過芒果，所以還是想要看看它長啥樣？雖然皇帝批示：「今已覽過，乃無用之物，再不必進。」感覺起來好像呂猶龍被康熙給拒絕了，但以這篇奏摺來說，完全成功地博取了皇帝的眼球，讓呂猶龍在滿朝文武百官之中掙到一席之地。
因為這篇奏摺其實是一篇沒有大事可奏報的日常文書，但按照規定各地大臣即便沒事，也得按時送上奏摺。一般來說像這樣沒有啥要緊事的各地奏摺，每天軍機處都會收到一大堆。而且後來這種沒大事可報的奏摺，還演變為各地大臣向皇帝請安的「請安摺」，不過也因為根本就沒事，只是沒話找話講而已，所以通常都由軍機收存歸檔而已，還不到要勞煩請皇帝親自批示。
不過這次不一樣，只因為呂猶龍送了芒果乾，所以軍機揣摩上意也知道康熙對這個會有興趣，也不好自己把奏章處理掉了，只好交給皇帝親批。康熙皇帝也因為好奇，還看過了芒果乾，再寫下這段僅有二十六個字的硃批。
皇帝御筆批示，可不是批完就算了，在發還給軍機之後，還得邸抄對外公布，再收錄進實錄、起居注、月記檔、內閣檔案這類的正式文獻當中。所以，以這樣一件沒有重要事件的奏摺，能夠獲得皇帝親自拿起筆寫下硃批，這可是搞文書寫公文的能手，苦心經營出來的偉大成就啊！
呂猶龍不只在當時獲得成功而已，台北故宮保存有清宮檔案數十萬件，在浩瀚如海的檔案當中，這件奏摺一直到今天都還是耀眼的明星，成為最知名的文書檔案之一。所以，這是一件很好的文案典範，看看古人想想自己，字字句句真的很值得現代人作為參考典範！
▲藝術史學者邱建一。
※本文章獲邱建一先生授權刊登，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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