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建一（藝術史學者、新月藝文負責人）
「你家有蘇東坡寫的真跡字帖，你要捐給國家嗎？」
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答案是：「不！我做不到。我捨不得，不捐。」
但是，真的有人捐了，而且還是蘇軾的代表作〈黃州寒食帖〉，這件作品早已被文化部評定為國寶，現今保存於台北故宮（國立故宮博物院）。
▲蘇東坡〈黃州寒食帖〉部分截圖。（圖／翻攝自國立故宮博物院網站）
在說這件驚天地泣鬼神的捐贈之前，我得先解釋一下為何引起這麼大的震撼。前幾年才有人拍賣一件蘇軾〈木石圖〉，成交價是4.6億港幣（台幣17.5億），而且這件作品的真偽還有一點小小的爭議。所以，蘇東坡的真跡如果出現在拍賣市場上，動不動就是好幾十個億的東西，何況如果這是一件真跡而且還是代表作，它市場價值是很驚人的，賣了它獲得的金錢報酬，絕對可以世世代代享盡榮華富貴。
但是，人家就是捐了，而且捐的還是大名鼎鼎的〈黃州寒食帖〉。這個故事要從一顆印章開始講起。
▼▲篆刻名家陳巨來為王世杰刻的一方石印：「雪艇王世杰氏為藝林守之」。（圖／邱建一攝影）
台北故宮一樓左側的常設展「集瓊藻：院藏珍玩菁華展」展覽室，有一個不太起眼的小玻璃櫃，裡面陳列的都是一些印章與璽印的相關文物。在這個櫃子裡有一顆小印章，這是篆刻名家陳巨來（1904-1984）為王世杰（1891-1981）刻的一方石印，印文是：
「雪艇王世杰氏為藝林守之」
陳巨來的篆刻號稱「三百年來第一人」，據說他一生治印三萬多方，這個數字或許有點誇大了，但這位篆刻家的作品確實遍及海內外，20世紀的名人雅士，若誰用印時沒有拿出陳巨來刻的印章，這簡直就是上不了檯盤的俗人。所以，陳巨來的印章即便是非常好的，但也因為存世數量龐大，所以故宮有顆陳巨來的印章，這在璽印的世界裡這也算不上是一件大事。
▲篆刻名家陳巨來為王世杰刻的一方石印：「雪艇王世杰氏為藝林守之」。（圖／邱建一攝影）
但故宮這顆編號贈玉000504的印章，卻是大有來歷的。這是王世杰過世後，其女王雪華、王秋華捐給故宮的，印文「雪艇王世杰氏為藝林守之」，雪艇是王世杰的字，以前的文人老喜歡幫自己取個字啊號的，大概就像現今的作家幫自己取筆名一樣的意思。但下面那句「為藝林守之」講的就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了，這件事與〈黃州寒食帖〉有關。
1958年，王世杰得知蘇東坡〈黃州寒食帖〉在日本東京私人藏家手裡，他託某位好友多方打聽這個消息的正確性，籌錢買回台北。在此之前，這件作品在日本大收藏家菊池晉二（惺堂）的手裡，寒食帖原本收藏於圓明園，後來因為英法聯軍而失散在外，輾轉在幾個收藏家手中買賣後，最後以6萬銀元的代價賣給菊池。
▲蘇東坡〈黃州寒食帖〉部分截圖。（圖／翻攝自國立故宮博物院網站）
雖然我們不知道王世杰買下寒食帖要花上多少銀兩，但想必代價不會少於菊池當初買進的6萬銀元。在那個年代裡，一個小學老師的薪水大約也就是新台幣220元，在台北市精華區買間二層樓透天的洋房也只要5萬元以內，銀元早已廢止使用了，但還是在地下貨幣裡流通，當時一枚銀元大概價值80-100元台幣。所以各位可以想像單以6萬銀元換算，這是多大的一筆錢啊！
在買下寒食帖之後，王世杰親手留下題跋：
「東坡先生此帖。曾罹咸豐年英法聯軍焚燬圓明園之厄。尒（爾）後，沅入日本。後遇東京空前震火之劫，詳見卷後顏世清、內藤虎兩跋。二次世界戰爭期間，東京都區大半為我盟邦空軍所毀，此帖依然無恙。戰事甫結，予囑友人蹤購得之，乃購回中土，并記于此。後之人當必益加珍護也。民國紀元四十八年元旦王世杰識于臺北。」
王世杰的題跋是1959年1月1日，可見得他買下寒食帖是在此之前不久的事，而當時他是外交部長，奉派聯合國，擔任常任理事國的首席代表。
▲前行政院秘書長王世杰。（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現今雖然已經沒有多少人聽過王世杰的名字了，但他活躍於20世紀前半段，歷任教育部長、外交部長、行政院秘書長。他在從政的前半生，還曾在二戰後以外交部長的身分代表國家，到巴黎參與「巴黎和會」。1948年他當選了中研院第一屆的院士，1962年成為中研院院長，直到1970年辭職，改任總統府資政，直到1981年91歲病逝為止。
但是，他豐功偉業的政治生涯或許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多少蹤影，不過在他過世後，子女遵從他的遺願，把寒食帖「還」給國家，交還給故宮博物院這個原本的故鄉。
這不是捐獻，而是「還」！這個心情我懂！！
有人說，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中是哪一種形象？千百人看你，你會有千百種的樣貌。喜歡你的人，你就是好的。不喜歡你的人，無論你做甚麼說甚麼，都會被解讀是壞的。
但不管怎說，背影是很重要的。人生舞台總有離開的一天，當謝幕的那一天到來，要以哪種形象出現，就端看你的人生選擇了。
王世杰，王院長，留下了最美的背影：「雪舫王世杰氏為藝林守之」就在，台北故宮。
▲藝術史學者邱建一。
※本文章獲邱建一先生授權刊登，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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