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生同為病人」看診路上主動脈剝離 更能懂痛與脆弱

記者郭奕均/台北報導

面對疾病,到底是什麼樣一個感覺?沒有真正經歷過實在很難體會。尤其代表著知識和專業的醫師,總希望病人能「理性」且「積極」面對自己的病情,但真的有這麼容易嗎?或許當醫師同為病人時,才能真正明白,在疾病面前人有多麼脆弱。

人稱「熱血暖醫」的奇美醫院加護醫學部主治醫師陳志金,就分享真實案例,透過同事主動脈剝離的故事,告訴大家同理和理解有多麼重要。

▲陳志金醫師出書,透過溫暖文字,讓大家看見重症病房裡不為人知,卻必須要知道的事。(圖/原水出版提供)

以下全文摘自《ICU重症醫療現場:熱血暖醫陳志金 勇敢而發真心話

醫師同為病人才懂 為何無法面對治療與死亡

要一個人換位思考,真的很難很難。

尤其完全沒有經歷過的人生,根本想像不出來,就連醫生也一樣,沒有生過的病,只能盡量給予最適合的治療建議,對於患者「無法面對治療」的心中小劇場,很難深刻體會,大概只想大喊「醫生在說,你有沒有在聽!」

不過,就打鼾與睡眠呼吸中止症的病人「為什麼不願意接受CPAP(連續正壓呼吸器,是一種在呼吸道施加壓力的人工呼吸器)治療」這部分,我倒是很容易以病人的角度來思考。因為我本身就是打鼾與睡眠呼吸中止症的患者。這同時是我始終堅持,即使加護病房的業務再忙碌,都要維持每週一個夜診,是專門看「打鼾與睡眠呼吸中止症」的門診。

一路走來,我也是跌跌撞撞後,才被診斷是打鼾與睡眠呼吸中止症。到目前為止,我晚上戴著CPAP睡覺已經有十八年了(正好跟我的重症醫師生涯一樣長)。由於能體會病症的苦,乾脆把接受CPAP治療以後,人生的改變寫成故事,與病友分享。

▲陳志金醫師的兒子還小時,每晚都堅持「幫」他戴好CPAP,才願意去睡覺。(圖/原水出版提供)

三個「不」讓患者對治療卻步

我希望能透過自己的故事,讓病友知道我懂他們,最主要目的當然是要鼓勵他們接受治療。在門診裡,看過這麼多病人,我發現某些曾經不願意接受治療的原因,大致分成以下三個層次:

對疾病認知不足

這裡指的不只是病人本身對疾病與其治療方式的認知不足,其實,若非睡眠專科的醫師,多數醫師對於此疾病的了解也很有限,不太可能同理患者的「怨言」,也無法傳遞最完整的訊息。

不願意面對疾病

一個人即使了解自身的疾病,也知道不治療的嚴重性,卻可能因為不信任醫生、沒有治療動機,因此不想去面對疾病,選擇逃避療程,以為逃得愈遠愈好。

不舒服的無助感

很多患者以前終於鼓起勇氣嘗試治療,卻在試戴CPAP時,遇到其他難題或不適,偏偏跟親友抱怨、詢問醫護時,得到的答案總是「你要忍耐,這都是為了你好!」根本求助無門。

這三個層次適用於任何一種疾病且「想放棄治療」的患者。當醫生本身也是病人,更能體會他們的內心小劇場,故可以從持續不斷的、多重管道的衛教與鼓勵,來改善病人的認知與觀念。由於了解病人的「抱怨」,更知道夫妻間對這個疾病的爭執點,我似乎相對容易取得病人的信任,與他一起尋找治療的動機:最在乎的症狀是什麼、願意為了誰而接受治療。

另外,從診斷到治療,一定要讓病人感受到醫療的方便與快速。漫長的等待過程,只會持續消磨病人接受治療的意願。積極的替病人解決他在佩戴CPAP所碰到的任何問題,就能讓他覺得,只要願意接受治療,就能享有VIP級的對待,最重要的還是,從此就能享受「VIP級的睡眠品質」。

▲陳志金醫師是公認熱血暖醫,分享同事生病案例,當醫生同為病人才能更有同理心。(圖/翻攝自Icu醫生陳志金粉專)

「一輩子觸動我心的男人。」

這句話若由一位看起來像黑道老大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實在會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講這句話的人,是我們醫院急診的翁子傑醫師。他有著和外表「不一樣」的溫柔心思。2016年年初,他在醫院和大家分享他「重生」的經驗,講題是「死亡,原來我們這麼近!」

翁醫師身材壯碩,理著平頭,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感覺。有一天他騎著腳踏車,來急診上班的途中,突然覺得大腿疼痛。原本以為只是肌肉拉傷,沒想到他竟然喘了起來。到醫院後緊急經過心臟科醫師詳細檢查,才發現那是所有急診醫師都聞之喪膽的「超緊急」重症,剩餘生命是以分鐘在計算的—主動脈剝離。主治醫師馬上替他安排手術,還裝了葉克膜(ECMO體外循環機),在加護病房住了幾個星期。

身為一位急診醫師,平常在遇到這種「超緊急」重症,以他的專業訓練都還能很淡定的安排檢查與手術、進行急救,然後向家屬說明。可是當他自己切換成病人身分,而且還是這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會死亡的疾病時,內心衝擊可想而知。他清楚知道這個疾病的無情。加上自己的孩子還很小,更是加重他的不安與恐懼。他害怕的並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對自己所放心不下的人的未來,感到無助與擔心。

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走一遭的翁醫師,我本來以為他會避談生病期間的種種,尤其是在加護病房那段插管、使用呼吸器的日子。結果他主動跟我說:「學長,我想要和大家分享重生以後的感覺。」講題就叫「死亡,原來我們這麼近!」

翁醫師在偌大演講廳,凝視著一張照片許久,那是一隻握著他心臟的手。他說「真正觸動我心的男人(The men who touched my heart),是真正摸過我的心臟的人,他是真正感動我的好朋友。」翁醫師說的就是心臟外科的兩位醫師—鄭伯智主任和許向平醫師,而許醫師和翁醫師還是醫學院同期的同袍兼好友至於,替自己的同袍好友,動這麼一個「超緊急」手術的感受如何?許醫師回憶說:「翁醫師身上的傷口都是我劃的,一刀又一刀劃下去,我的心好痛、好痛,我再也不想在我認識的人身上劃刀了。」即使再專業,當躺在手術臺上的人是自己的好友時,依然糾結。

「我只能擦乾眼淚,專注在自己醫生這個身分,才能冷靜判斷!」許醫師還記得開刀房助手,提醒兩位醫師是否要休息時,他回答:「不用,這是我的好朋友,我要自己處理。」還好整個手術過程很順利,他才能在分享會時半開玩笑的說:「子傑說他還想要繼續當醫師,我壓力好大啊!」

▲陳志金醫師的同事是超危急的主動脈剝離,為他開刀的醫師還是好朋友,複雜心情更難以言喻。(示意圖/Pixabay)

這場演講的目的之一,是翁醫師想以病人的身分,告訴臺下以醫護工作為主的聽眾,病人最在乎的幾件事:

我每天都好期待會客時間。」所以希望自己在會客時,是醒著的。是啊,在加護病房被插管的病人,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睡睡醒醒的,的確在那短短的半個小時會客時間,是多麼的期待、多麼的珍貴。所以,我們都盡可能在會客時間,會先停掉鎮靜安眠的藥物,讓病人醒著。

我頭好癢,好希望能剃光頭。」不能洗頭讓人受不了,但是醫療人員似乎不太理解,可能覺得只是無理的要求。不過,這個剃光頭的要求,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頭皮很癢,需要洗頭這事,我們倒是了解,也都會盡量安排。

「鼻胃管插在鼻子裡,我就好像一頭牛的鼻子被套了鼻環,被強拉著走!」哈!翁醫師這形容,真的很貼切。「拔鼻胃管時,當然速度要快。快!快!快!快!快!」原本我們都以為拔慢一點才是溫柔,病人才不會痛,多虧翁醫師的分享,我們才知道「快,才不會痛!」

最後,翁醫師說到自己住院那段期間,躺在病床上大小便、洗澡等,生病讓人不得不拋棄尊嚴,只有自己經歷過,才會明白面臨死亡過程的恐懼及不安,而安寧是可以幫助最多死亡病人的一個領域。翁醫師後來就真的投身安寧這個領域了。他了解這個過程的痛,也希望能夠幫助更多的病人面對這個痛、減少這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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