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消失的國界記者 范逸華
一月的伊斯坦堡,半夜,12點鐘。初雪來臨前幾夜,介於零度和零下,曖昧遊走的氣溫,最是磨人。
西亞繁華大城伊斯坦堡,幾乎所有人都已深深睡去。廉價旅館裡的我,正裹著看起來不怎麼乾淨,但不太想去耗費氣力去抱怨的素白被單。因為在這寒氣逼人的深夜,走下床去跟櫃檯土耳其小弟囉囉嗦嗦,最後下場多半,還是不了了之。摸摸鼻子,回到房間,再爬上床,裹住這一張不怎麼乾淨的素白被單。想到這裡,不如繼續癱軟在床上,喝兩口啤酒。
就在這似醒又夢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要從家裡去打工了。我們可以上工囉!」電話那頭是我在土耳其當地,找的土語翻譯。掛上電話,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抓了外套,二話不說衝出這該死的旅館。
電話裡我們說的「他」,我要找的「他」。是一個因為戰爭,從敘利亞逃難到土耳其的年輕人,阿拉丁。20歲的阿拉丁,是在一個偶然機會裡,認識的朋友。
結束電話後,我和翻譯還有阿拉丁,約在市中心的街頭。跟著他一塊搭上這城裡的末班公車。目的地是哪裡?老實說,我不太知道。只是之前和他聊過,想看看他在哪裡工作?做些什麼?這些疑問就這樣帶著我,擠上了這班伊斯坦堡的深夜公車。
公車上都是經過一整天疲累工作,準備回家休息的放鬆臉孔。有人拎著下工後,去超市採購的生活用品,儘管滿臉倦容,嘴角卻也洩著一絲放鬆。其中一個土耳其男人,像是抱著老婆叮囑買的生日蛋糕。
在搖晃的公車中,眼睛直愣愣盯著蛋糕盒,就怕有個冒失鬼一踉蹌,毀了這包裝精緻,要去他一天工錢的西式糕點。可能是家裡的小女兒過生日吧?但這個時候回到家,小女兒恐怕也是撐著沈重眼皮,切下這塊蛋糕吧!深更半夜,坐上這班公車回家,都是土耳其最底層庶民。只有阿拉丁不一樣。他的一天,從這班車開始。
牛仔褲、一件皮衣,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阿拉丁。不過,上次他也是這麼穿的。一樣的不只穿著打扮。這張20歲的青春臉孔,從我第一眼看見,就伴著一雙憂鬱的藍色眼睛。公車上,藍眼睛不斷盯著窗外。看著這個他落腳已經一年半,有點熟悉卻始終陌生的西亞大城。因為他總是夜幕降臨,才開始在這城裡漫遊。
他看著窗外城景,我看著他。這樣的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突然間阿拉丁對著我喊:「到了!快下車!快下!」。 一陣慌慌張張,跟著他跳下車,但腳一落地,迎來的卻是呼嘯而過,一輛輛時速飆破100的車。「這裡是高速公路交流道耶!這樣公車也敢停?天啊!這裡有站牌讓公車停嗎?」面對這些飛車,我忍不住在高速公路上,拉高分貝問阿拉丁。
「這種比較便宜的公車,哪裡都願意停。通常我都在這裡下車,因為這裡過去上班的地方最快。」阿拉丁在這一輛輛飛車間,回答著。就在我後悔,在這種危險關頭,幹嘛還問他蠢問題的時候。阿拉丁一個箭步往前,拉著我們說:「快跑!現在沒車!快...。」驚慌失措中,我居然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的「橫渡高速公路」。
好吧,我必須承認,人在國外勇氣真的會突然擴充好幾百倍。平常你在台灣,打死不敢做的事,異國土地上,腎上腺素總會幫你一把。不過當我還驚魂未定時,轉頭卻發現身旁多了好幾個「同路人」。好像有種不必說出口的默契,彼此默默不語,手插口袋低著頭,和阿拉丁一樣,往這黑夜裡,唯一的光亮處走去。他們是誰?不知道。但這一刻,我有個預感,今晚不會白來!
跟著暗夜下的腳步,來到一盆火堆前。「Salaam!」(穆斯林世界的問候語)阿拉丁伸出手,像是跟這裡的「老大」打招呼。接著他向這個穿著灰色西裝外套的「老大」解釋我的來意(畢竟一個亞洲女性,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裡,真的很令人匪夷所思)。經過一翻打量,我投以無盡的微笑、傻笑。像是得到了許可,我這個奇怪的亞洲女子,得以留下。
火堆前的其他人,也像是感受到「老大」發給我的「許可證」,無不立刻展現善意。一會要我往火推前多站一步,怕我手凍僵;一會又怕柴火不夠,好幾個小伙子分頭找柴去。炙熱的盆火前圍成一個小圈圈,被冬夜凍僵的手漸漸暖和起來,也在這時候,阿拉丁緩緩告訴我:「你看到的這些人,跟我一樣,都是來打黑工的。這裡大部分都是和我一樣,從敘利亞過來的難民。我們不會說土耳其話,看不懂土耳其文,在土耳其就只能做這種勞力苦活。」
「黑工」,意思就是非法勞工,警察隨時可以來個暗夜突襲,罪名清楚也再合理不過,就是「非法打工」。但是土耳其開放大批敘利亞難民踏進國土,光是伊斯坦堡就40萬難民,不工作怎麼活下去?
不過土國政府也擔心,一但發給難民工作證,一來是難民可能成了移民,就此賴著不走。二來是大開就業大門,土國本地人民工作機會,勢必受到排擠效應。被惹惱的土耳其人,就極有可能用選票「教訓」執政黨。深怕得罪廣大選民,土耳其政府乾脆雙手一攤,來個相應不理。土國警察睜隻眼閉隻眼,沒事不找打黑工的敘利亞難民麻煩。
但非法打工就是違法,土耳其警察的警棍,何時落下?沒有人知道。敘利亞難民只能像蝙蝠晝伏夜出,當整座城市都睡去,才換他們出外覓食。就在我和阿拉丁聊的正起勁時,那個「老大」接到一通電話,幾分鐘後,老大轉向火堆前,疾聲催喊著:「上工了!」
瞬間大卡車一輛輛駛入空地,用一種囂張跋扈的聲音。一雙雙盆火前的手,立刻轉移陣地,改去搬從卡車上卸下的貨。原來這裡是伊斯坦堡的果菜批發市場,所有城外進到伊堡的蔬果,都會到這裡集散。光阿拉丁一個人的肩頭,大概就卸了十幾箱的綠色花椰菜。接著還得把這些近30公斤重的花椰菜,托運到市場另一頭的盤商手上。這裡沒有所謂的「動線」,怎麼托運,全憑個人本事。阿拉丁靈活的穿梭在,大卡車的空隙間,矯健的不可思議。「越快拉完一趟貨,就可以再接下一趟。反正是以趟數來酬薪,誰有本事拉越多趟,賺的就越多。」說完這具,阿拉丁的額頭,滾下了一顆汗珠。「還好今晚沒有下雪,下雪卡車通常不會進來。卡車不來,我們就沒活可幹了!所以有得搬,就多搬幾趟。」語畢,他的T恤背後,一片濕漉漉。
這輛卡車的花椰菜全部搬完後,我跟著阿拉丁,再站回原本的那盆火。這時我才發現,那位「老大」,並沒有一塊去搬貨。依舊悠悠哉哉的,在火堆前烤著一雙手,手掌翻來覆去。「這個土耳其人,是黑工工頭。拉一趟貨,三塊土耳其里拉,他抽一塊。」阿拉丁跟我說著。3塊里拉,換算將近50塊台幣。一個晚上最多跑10趟,也不過500塊台幣入帳。不!還得黑工工頭抽成!掂掂手指頭,大夜班的代價,最多不過200多塊台幣。「這個黑工工頭很刻薄,通常我們是一天下來結算給錢,但他有時會故意欠,拖著不給。我們有人搬貨受傷了,他也不管,一副跟他無關的樣子!」阿拉丁說著,但我開始有些擔心他,深怕過了今夜就被炒魷魚。
不過,這時調皮的阿拉丁,給了我一個眼神:「反正我說的阿拉伯語,他也聽不懂,沒關係!」我們彼此互給了一個微笑。笑這工頭,因在地語言優勢,從黑工身上大撈一筆,卻也因只會這一種語言,連自己被手下人,當面痛罵,渾然不知。跟著這群黑工攪和好幾個鐘頭,我才慢慢發現,原來這裡不只敘利亞難民。有巴基斯坦、印度來的,也有孟加拉人,中東和南亞的勞工大軍,一個接著一個循著合法或不合法的腳步,來到了這西亞最富庶之城。他們每個人當初,都幻想著,在歐洲入口的土耳其淘金。做著不出幾年,衣錦還鄉的美夢。這裡像是個勞動聯合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已的故事。有人坐著偷渡船過來,有人讓非法仲介給騙去一生積蓄。來到了新樂園,卻已孑然一身。至於20歲的阿拉丁,他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15歲,同樣來自敘利亞的女孩。兩個人是到了土耳其後,才相識相戀,決定結婚。但15歲,對我來說,還是太震驚了。雖然我知道中東國家的女孩子,大部分的結婚年齡都很低,但15歲,在台灣應該是個連基測都還沒考過的國中生吧!「你有辦法養他嗎?或是說,你有辦法養一個家嗎?」我很直接的問阿拉丁。他想了兩秒,告訴我:我相信真主會指引一條路給我。親愛的阿拉丁,我明白飽經戰火蹂躪的靈魂,渴求溫暖的慰藉。更需要無論哪種形式的「重生」,讓自己在一無所有後,又有新的活下去的理由。只希望真主指引你的這條路,不至太曲折。
《消失的國界》節目播出時間
首播:三立新聞台(六)23:00
重播:三立新聞台(日)10:00、(隔週日)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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