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佳婕/換日線Crossing
Lee:"I can' t beat it. I can' t beat it. I' m sorry."
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談的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悲傷,與失去如何深刻影響主角的人生。儘管談的是生離死別的沉重議題,但電影運用平凡微小的日常幽默對話與情景,巧妙平衡整部影片的悲傷氣氛,加上敘事、取景、選角、配樂各方面成熟的技巧,特別是現在與過去時空交互穿插的流暢度,讓人驚豔,不難看出同時身兼編劇與導演的肯尼斯 · 洛勒根(Kenneth Lonergan)說故事的高超功力。
《海邊的曼徹斯特》上映以來大獲好評,並榮獲今年奧斯卡包括最佳影片等六大獎項提名,最後奪得包括最佳原著劇本與最佳男主角(凱西 ‧ 艾佛列克)兩項大獎。
▲圖/采昌提供
冷漠背後的傷痛
(編按:以下部分內容有劇情描述,請讀者斟酌閱讀)
故事講述一個在波士頓獨居的公寓管理人 Lee(凱西 ‧ 艾佛列克飾演)因為哥哥突然過世,只好趕回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家鄉──名為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的濱海小鎮。哥哥的遺囑中,指定 Lee 當他青少年兒子 Patrick 的法定監護人,但那意味著他得回故鄉定居。Lee 很抗拒掙扎,百般不願意。
電影中時光交錯的流暢剪接,讓人好奇看似曾在曼徹斯特小鎮有著幸福安定生活,有妻子兒女的陪伴,還有可靠的哥哥及姪子在身邊的 Lee,究竟發生什麼事,如何成為現在這個獨來獨往的木訥男人?
他一回家鄉,周遭的人聽到他名字就側目,面對酒吧對他示好的女性毫無興趣,遇到公寓住戶的抱怨與不友善都反應冷淡。彷彿只要滿足最低溫飽程度以外的交際或對話都能省則省,不想與這世界有太多瓜葛。然而 Lee 一出場,場域演繹著不被理解的壓抑,即使未發一語,舉手投足、眼神姿態都流露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悲傷。
同樣也是回顧過去創傷回憶的英國小說《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中有句話"This was another of our fears: that Life wouldn' t turn out to be like Literature"對愛好文學的主角們來說,最大的恐懼是讀了那麼多文學故事,萬一自己的人生到頭來並不如書中讀到的一般多彩多姿、沒有柳暗花明又一村、沒有高潮迭起、沒有出現令人迷醉的詩意或奇幻時刻,該怎麼辦?
某個程度上,這也是《海邊的曼徹斯特》要討論思考的,萬一人生不如戲呢?
▲圖/采昌提供
不落俗套的劇情安排,更接近真實人生
許多好萊塢電影常刻劃一個傷心的主角,經過一段特殊旅程,或有幸遇到身邊人悉心照料,因為一句話、一個人、一段新的際遇,再度打開心房,獲得重生勇氣。通常在電影結尾,主角就能走出陰霾、豁然開朗、積極面對未來的人生。這些故事傳遞著一個訊息──這世界上,沒什麼悲傷或負面情緒是不能戰勝的。
但是,現實如真實人生,並非每個人都能像電影情節般奇蹟似的好轉,並非每種悲傷都能被療癒。如果《海邊的曼徹斯特》也採用一般好萊塢電影的結局,肯定會讓 Lee 在透過一連串悼念或溫馨的經歷後,被前妻或好心的鄰居以某些經典台詞給點醒,或透過溫暖的叔姪親情撫慰,而決定留在家鄉,重新振作,成為姪子的監護人,替補缺席的父親角色。
《海邊的曼徹斯特》的導演並沒有這麼安排。反之,他選擇真實呈現出這種對時間或溫情能療癒一切傷痛的期待,有時是會落空的。有的創傷就是如此深刻,用任何方式都無法被克服撫平。觀眾們最後終於了解 Lee 因為一次喝醉的失誤,釀成大禍,自己的屋子燒毀,三名幼子也葬身火窟。
面對生離死別,對自己無力回天的錯誤,懊悔不已。Lee 深感無能為力的重量,壓垮他到無法面對過去,就算事過境遷、往事如煙,就算前妻看似已釋懷,也無法將自己的苦痛釋放出來。主角最後決定將監護權轉交鄰居,自己離開傷心地,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
▲圖/采昌提供
以小鎮為名的電影,卻蘊含普世的情感
以一部非常特定的地名作為片名的影片來說,《海邊的曼徹斯特》這個故事刻劃的深刻情感跨越地域背景,讓人深感共鳴。電影中呈現城市被雪冰封的特有真實樣貌──不停剷雪的無奈,找不到停放的車在哪,因刺骨的寒冷一上車就急著開暖氣,不知該如何與至親告別的不知所措,在美國東岸生活過的我都感同身受。
例如,電影開頭 Lee 因為離曼徹斯特小鎮有段距離,就算趕回去也沒能見驟逝的哥哥最後一面,成為憾恨。錯過家人許多重要時刻的遺憾,應是許多海外遊子心中最大的痛。看完電影,我不禁想起一段往事:
當從小把我帶大的外公過世時,我一個人住在大雪紛飛的紐約,正值畢業找工作,千頭萬緒,焦頭爛額,千斤壓頂似的壓力如影隨形,台灣家人在第一時間還不敢讓我知道,擔憂人在異地的孫女無法承擔這雪上加霜的苦痛。
當時我不知怎麼處理悲傷,只好沿著曼哈頓筆直的街道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整天,從下城一路走到上東區,走過無數街口,遇紅燈就右轉。面對心中缺口,世界上從此少了一個對我如此重要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但地球還是繼續轉著,細瑣的日常柴米油鹽(就像電影中,Lee 的姪子 Patrick 一進家門,沒來得及處理自己突然喪父的情緒,先擔心的是家裡沒吃的款待自己朋友,問叔叔可以點個披薩嗎?)就像門前雪一樣,這些生活瑣事不處理,就無法前進、踏出下一步。呼吸原是種本能,在這些時候,生活卻變成了很難的事。
對 Lee 來說,生命難以承受的悲傷沒有吞噬他,但也沒有讓他更強壯,剩下的是種難以名狀的虛無與麻痺(前妻對 Lee 說:"My heart was broken, and I know yours is broken, too."他回答:"You don' t understand, There' s nothing──there' s nothing there.")導演在《紐約客》(The New Yorker)的訪談中表示,Lee 終究沒有學會如何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共存,也沒能從任何生活經驗或他人陪伴中,成功從過去陰影走出來 move on,過去就只是變成他餘生的一部分,如此而已。就這樣,在短暫停留後,這個男人還是回不了家。這部電影很寫實地刻劃出「當人生不像電影」時的現實與無奈。
▲圖/IMDb
「好萊塢最無名的最佳導演」與麥特戴蒙的真摯友情
這部電影誕生的幕後故事與電影刻劃的故事相比,也毫不遜色。回顧導演肯尼斯 · 洛勒根的創作生涯,也是起起伏伏,一波三折。
《紐約客》曾稱洛勒根可能是「現今好萊塢最不有名的最佳導演」,他 2000 年自編自導,也談叔姪情的作品《我辦事,你放心》(You Can Count on Me)雖稍嫌不成熟,但刻劃細膩情感的功力在當時就引起一些影評人的注意,該片也成功入圍奧斯卡劇本與最佳女主角獎項。
但他後來推出的作品就沒那麼幸運了,2005 年拍攝的電影《瑪格利特》(Margaret)竟耗時整整 6 年後才上映。原因是後製時期與製作公司無法達成共識,對要放映哪個剪輯版本有爭議。洛勒根還因此官司纏身,折騰許久。最後成品雖順利於 2011 年兩家紐約戲院上映兩週,但在沒有任何宣傳廣告的前提下,乏人問津,草草下片。
電影上映後的兩年,曠日費時的官司才終於有了結果,雖然判決結果對洛勒根有利,但再多的司法正義也無法彌補這 6 年被大量耗損的心神與才華。拍《瑪格利特》的挫敗經驗擊潰他,讓他一度無法創作,同時陷入經濟危機。
曾演出《瑪格利特》一片的麥特戴蒙為了鼓勵這位好友,把他與約翰 · 卡拉辛斯基(John Kranski)一起發想的,失去至親角色回到故鄉照顧另一位家人的故事梗概,分享給這位失意的才子,邀請他撰寫劇本。
而麥特戴蒙在看過洛勒根花了兩年時間才完成的劇本後,認為這部片非洛勒根自己導不可。洛勒根在創作事業上的不順心,到今天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海邊的曼徹斯特》,再次印證了梅莉史翠普領金球獎時說的,也許人生不盡如人意,但我們可以試著:
"Take your broken heart, make it into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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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佳婕/Small Talk
曾佳婕,台大外文系學士,交大外文所碩士,Rutgers 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喜歡研究小說及電影。
於美國求學、工作多年,2014 年回台任教。現任臺北醫學大學助理教授,開設 TED 當代議題、英語簡報、文學電影等課程。
認為旅行與文學、電影一樣,都是與自己人生對話的重要過程。樂於分享國內外文化觀察、教學心得及旅遊見聞。
執行編輯:YUKI
核稿編輯:張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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