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萍萍/換日線Crossing
「你們太厲害了,短短幾堂課,你們的中文能力提升好快,都有辦法聽懂我在說什麼,還能一起唱歌。」9 月 4 日,臺中市政府勞工局常駐專員陳勇全,在臉書上發佈了這則消息,距離我採訪他才隔了 4 天。
看到這則消息,我當即給他留言,並為他們的工作成果按讚。
8 月 31 日,我特地造訪台中第一廣場(現稱「東協廣場」),想要了解東南亞移民工在台灣的狀況,剛好遇到陳勇全,並且聽他講述了第一廣場裡的移民工故事。
來自中國大陸,平時常駐泰國從事新聞工作,這是我第一次造訪台中──它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新舊交替,並透露著顯著貧富差距的城市──上午 10 點,我從台中高鐵站坐公車到新光三越,也就是所謂的「台中七期」所在地。一路上高樓大廈林立,單就外觀上看,就知道應是剛開發不久的高價房地產項目;而從新光三越到台中火車站,建築則越見老舊,這中間才六、七公里的距離,就彷彿從城市進入鄉鎮。
第一廣場的刻板印象:被東南亞移工「佔領」的破舊社區
很久以前,曾看過台灣媒體報導台中第一廣場的景象:破舊、髒亂、備受歧視、生活艱難,這也成為我對第一廣場的既有印象。然而,比起透過文字,我更想親自去考察,如今現實是否真的那麼不堪?
早就聽說,第一廣場原本是服務台灣顧客為主的商場,後來隨李登輝政府開放東南亞移工,以及台中的商圈轉移,這裡逐漸開始成為東協(盟)移工聚集之地。陳勇全告訴我,現在台中已經有數十萬移民工,其中以越南和印尼居多,單是越南移民工就有 5 萬多人。
每到週末,整個第一廣場一改平日的冷清,來自四面八方的上萬名各國移民工齊聚廣場,購物消費、找同鄉人話家常、談戀愛、搞活動甚至「約炮」──這裡成為一處移民工在工作之餘獲得短暫娛樂的場所。
然而,台灣朋友們告訴我,就像是原本的「固有領地」如今被一群陌生人佔領,不少台灣人一方面心裡恐懼這些膚色黝黑的「外勞」,另一方面由於台灣經濟比越南、印尼、菲律賓和泰國等輸出移民工的國家強,因而內心也常對這些國家的國民,存有鄙視和排斥的印象。
▲圖/翻攝自東協廣場臉書
初次造訪第一廣場:舊與新之間的掙扎
而隨著時間繼續流逝,「第一廣場」成為「東南亞移工」的代名詞──近一兩年來,因台灣政府推出新南向政策,這裡重新被賦予特別意義。台中市政府於是推出「改造第一廣場」相關政策,把第一廣場打造成具有東南亞特色的「東協廣場」。
一聲令下,臺中市政府、水利局、勞工局、經發局,甚至台灣的大企業家紛紛行動,斥資拉皮、改善水電、招商進駐......就在最近,還看到台灣媒體報導「伴畔旅店」斥資上億,進駐東協廣場,這一切看起來,卻宛如一副「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景象。
我造訪第一廣場時,因為不是週末,所以這裡顯得十分冷清,也使整棟建築透露出些許破敗的氣息──這感覺讓我想起香港的重慶大廈,只是後者平日更為熱鬧繁華。
手扶電梯已經許久未修,四五層樓由於飯店進駐,手扶梯也不再開放通行。「東協廣場」一到三層大多賣些電子產品,還意外地發現 Oppo 手機也在此設點,它的鮮明綠白標誌和明亮的燈光顯得十分突出,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造訪了一家手機店,女店員來自越南,她告訴我這棟樓的店面老闆大多是台灣人,而移民工都只是被聘請的打工仔。我走到三樓,發現一家泰國餐廳,老闆娘是一位 55 歲的泰國婦女,十年前來台灣務工,和一位台灣男人結了婚,五年前丈夫去世,她也沒有孩子,連泰國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
她說,週一到週五基本沒有客人,但她也會開店,並為週六週日儲備一些食材。客人多時,弟弟妹妹會過來幫忙。她偶爾才回一趟泰國,但她還是喜歡待在台灣,因為這裡的工資比泰國高,以前丈夫也在這裡,所以好歹有個依靠。我點了一份泰國套餐,邊吃邊看著她忙前忙後,耳邊還響起店裡收音機傳出來的泰語新聞......
我心裡想,對於她而言,在台中的牽絆是什麼,能夠讓她如今一個人孤獨面對一座城?她聽的依然是泰語的廣播,這明明是一份對泰國的思念啊!那麼是台中熟悉的街道嗎?還是曾經和丈夫在這裡生活的回憶?我無法得知,也許只能從她的笑容中猜測,她對現在的生活挺滿足,一個人風裡來雨裡去,就這麼駐紮於此。
不管台灣政府如何大刀闊斧「改造第一廣場」,她依舊守著這一份生意,過著一種簡單平凡的生活......
移工諸多問題仍待解決,所幸相關團體努力協助
飯後,我去拜訪「台中市國際移工照顧服務中心」,和常駐專員陳勇全以及另一位志願者老阿伯了解這裡的移工生活問題。有趣的是,陳先生的太太是大陸人,也就是陸配,他對於移工面臨的難題深有體會,因為陸配在台灣也可以說是一個弱勢群體,因此近年來許多陸配集結成一股力量,希望推動陸配平權。
陳勇全告訴我,他所在的機構從去年底成立,主要負責幫助移民工解決權益申訴問題。他說,目前越南移民工的投訴最多,但事實上仍有些問題,無法透過申訴解決。例如,很多移民工想要換工作,因為「雇主允許的加班時間太少」。但依照現行台灣法律規定,每天最多加班兩個小時,一個月不能加班超過 46 個小時。
「他們離鄉背井到台灣,當然希望多賺點錢,如果沒有加班,也意味著他們的收入減少。」陳勇全說,「我只能告訴他們,請他們耐心等待。現在新法令如此,僱主也不敢違法,否則僱主也要承擔責任。但法律早晚會修,只是需要等待。」
據陳勇全透露,移民工到台灣常是經由當地或跨國仲介,而仲介的收費很高。例如,早期越南移民工第一次來台灣做工,要繳納高達 20 多萬台幣的仲介費,後來則變成 10 多萬台幣。而菲律賓就相對較低,大概 5-6 萬台幣。
依照台灣勞工條例,2017 年外籍勞工基本工資約僅有 21,009 元新台幣的月薪,看護更只有 17,000 元左右,每個月扣除仲介費、勞健保費和食宿費及其他費用,移民工的工資所剩無幾,而他們還需要每個月寄錢回家......
值得慶幸的是,包括陳勇全所在的(半)公家機構,和許多民間團體,正在推出一系列措施幫扶這些移民工,其中一項便是學習中文。
「我們慢慢發現這些移民工,融入台灣社會時常面臨語言障礙的限制,有的半句都不會講,只會說『你好』。最近中心針對越南移民工設立語言學習課程,希望先從越南移民工做起,慢慢吸引其他國家的移民工加入,從語言開始,讓他們融入台灣社會。」陳勇全說。這也正是文章開頭,我所提到的越南中文學習班。
換了名字、招商引資,就能改善移工困境嗎?
陳勇全說,現在台灣政府機關正在慢慢改造台中市中區周邊的環境:除了「東協廣場」,台中火車站也已翻新。政府還在建另一座公園──綠川公園,希望能夠分散部分第一廣場的移民工,到公園聚集。
但我很想了解的是,政府在進行「改造」之前,是否先傾聽過移民工的意見?還是一廂情願地以為,換個名字、都更拉皮、招商引資,就可以「救活」第一廣場,甚至讓它搖身一變,成為「多元包容的城市特色」,成為「東南亞文化風情的代表建築」?
在國家之下,個人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飄到哪裡就在哪裡落地,到異鄉工作求生的移工們尤然。而生活本身就是一場不簡單的修行,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未來和幸福奔忙。
從第一廣場到東協廣場,我想對於身在此地移民工們而言,他們期望的並不是政府將廣場換一個名字,招徠更多的高級旅館、台灣商家,甚至將之變成套上「東南亞風情」的嶄新商場──
而是在異國他鄉,能夠更有尊嚴、更獲得尊重,並能在這裡尋求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一份公平的收入。
如果可以,相信他們都願意就此在台灣落地生根,真正成就這裡的多元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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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萍萍/看見
我來自大陸,曾赴臺灣做交換生,現在泰國一家新聞單位擔任記者兼編輯,也為香港和臺灣部分媒體寫專欄。我喜歡泰國,除了用文字描述我的泰國觀察,也借助影像展現泰國的多樣化。我把自己定位成一名世界公民,因為我認為我們都不過是地球村裏的一個個體,比起「個人身份」,我更重視個體的生命價值。我希望 To grow and to help others grow; To live and to help others live.
執行編輯:YUKI
核稿編輯:張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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